这是他第一次窥见神明的真实面貌，《救世录》里模糊的影子忽然变得真实而具体。
雕像上的神明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仿佛将整个世界看在眼底，可似乎这个世界全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样的神明，和那个牺牲自己、拯救大陆的神明实在相差太远。
亚那缇盯着神像，似乎想穿透这座没有生命力的死物，追寻答案。
圣殿之中，无人能看到，强大的虚影附着在雕像上，光明神单手撑腮，愉悦地注视着小信徒，炙热的、探究的、疑惑的，这些望向神像的目光，他也能感受到，在这几步的距离之中，厄度忒斯可以轻易看到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睛里倒影着自己的神像，彷佛间，似乎小信徒看到了自己的真身，跟他对视着。
沉寂万年的神魂久违的、无法控制的躁动，光明神并没有在意小信徒内心对他的腹诽之语，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年身边。
神袍及地，金色神力随着光明神抑制不住的欢欣而逸散，拖成一条璀璨的星河，铺就神明走向信徒的道路。
高大的虚影低垂着头，犹如环抱着纤瘦的少年：
“窥探神明，是要受到惩罚的。”
厄度忒斯漫不经心地开口，隔着虚空认真描绘小信徒精致美丽的五官，从漂亮的眼睛到秀挺的鼻尖，最后落到到红润的嘴唇上，久久不能挪开。
亚那缇舔了舔嘴唇，若有所觉地撩起眼尾，用更加怀疑的目光打量雕像，秀气的眉毛随之可爱的蹙起，虽然不知道神明近在身侧，却像只小动物一样警觉起来。
厄度忒斯的目光落到那两瓣嫣红，如同晨间沾着露水的玫瑰，娇艳而诱人，极致的红色化作烈火燃烧得人火热。
指腹似乎有火焰灼烧，早就不会被外物伤到的光明神觉得指尖又麻又痒，忍不住抚了上去，却因为信徒偏头的动作而错过。
“圣子殿下？”
兽人族光明主教注意到圣子殿下目不转睛注视了神像很久，不由得出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行为，同时不又得感叹，注视神像会双目刺痛，这一代圣子的光明之力该是怎样强大，才能这样长久地注视神像却不受影响呢？
亚那缇侧过头，好像才发现了自己做出这样失礼的事，略有些惊慌地向神像告罪：
“父神，请您原谅我的冒犯，亚纳缇实在是太久没能见到您了。”
“殿下，父神会宽宥您的。”
主教见圣子如此惊慌，不由得出声安慰。
亚那缇低垂着头，刚才直视神像的赤裸不复，迅速恢复了端庄优雅的圣子姿态，朝主教微笑：
“谢谢。”
“这里的神像，和圣菲西斯大教堂的神像，似乎有所不同，您注意到了吗？”
主教顺着他的话，不由得朝神像看去，却又因为害怕被灼伤下意识垂下头，随即叹了口气：
“魔兽频繁出没，神力的损耗是必然的。”
主教有些希冀地看向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殿下，这是父神赐予我们的考验，神明的恩赐终有消散的一天。”
圣子殿下附和的叹了口气，只是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有些恶劣和嘲弄。
“如果需要更多的祭司，回到教廷我会向教皇禀明的。”
主教略微思考，反而有些宽慰：“谢谢您殿下，但您恐怕不知道，兽人族毗邻弥撒森林，精灵族经常巡游周围的领域，给予我们很大的帮助。”
亚那缇若有所思：“精灵族？”
主教眉目间有些赞赏和自豪，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出身精灵族：“您远在主教廷，或许没有听说过，十八年前，生命之树同时降生了两个精灵，一个擅长木属性系魔法，一个则有着出色的光明魔法天赋，后者如今已经是精灵族的光明主教，前者虽然没有光明魔法天赋，却坚持护卫周围区域，帮助驱逐魔物，也救助迷失者，两个人都是是如今精灵族的新生代领袖，兽人族也因为他们善良的举动而少了许多侵扰。”
精灵族以木属性魔法为根基，两个分别擅长光明魔法和木系魔法的精灵少年，对于精灵族来说犹如神明的恩赐一般。
“感谢他们的奉献，有这样杰出的新成员，精灵族一定能拥有光明的未来。”
违心的话让圣子殿下不开心地嘟起嘴，却在主教看过来时又迅速换上温和的笑：
“一路走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向父神祷告，请容许我单独和父神待一会儿好吗？”
“当然。”
主教体贴地关上殿门，将空间留给了光明圣子，在殿外等候的里维斯急切的上去询问：“亚那缇怎么还没有出来？祷告还没有结束吗？他不知道我在等他吗？”
兽人族都是一群粗鲁野蛮的野兽，不仅不允许光明祭司以外的人进入圣殿，还丝毫没有待客之道，兽人族的首领甚至没有出面接待，只有一群丑陋的兽人负责安置他们，举止粗俗，食物粗糙，这在萨维奇帝国根本就是下等人。
而且和他们说话还不得不仰着头，只有勒塔那样的人才能和兽人族谈天说地，里维斯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恶劣的环境，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
虽然是精灵族但是很好的适应了兽人族生活的主教从容接过一名兽人递过来的炙肉，闻言责怪地看向里维斯：“为父神赞颂是无上的荣耀，即使要一名祭司祷告三天三夜也绝不会有人拒绝，父神庇佑我们，我们就应该全心全意地奉献爱与忠诚，您怎么能说出这样冒犯的话呢？亚那缇殿下对父神如此虔诚，您却因为自己的私心要阻碍殿下，您应该为此感到可耻！”
主教掷地有声，路过的兽人也都目光不善地看着里维斯。
里维斯羞恼而愤恨，望着主教手里的炙肉，出声讥讽：“精灵族食花露蔬果，优雅而美丽，您却和兽人一样进食，简直是精灵族的异端，您也应该为此感到可耻！”
周围的兽人族闻言向他包围过来，目光凶狠：“主教大人，请让我们为您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家伙吧！”
里维斯在兽人压倒性身高的包围下目露怯色，却很快镇定起来，一群没有魔法天赋的野兽，他是中级魔法师，是萨维奇帝国皇子，主教如果敢冒犯他，亚纳缇也绝不会轻易饶恕的。
“只有愚昧的人和不开化的野兽才会觉得精灵族只食花露蔬果，而且像兽人一样进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行为，从我担任光明祭司开始，你的父亲甚至还不是国王。”
皮肤白皙、面容精美的主教已经三百多岁，在长寿的精灵族中只算青年人，在人族中却可以横越几个时代。
“里维斯皇子，你丝毫没有继承你父亲的聪慧与谦逊，我为你感到遗憾。”
主教语调平和，没有任何起伏，里维斯却活活像被人扒光衣服绑在十字架上任由下等人嘲讽奚落，他握紧拳头想要上前，却被几名兽人团团包围。
圣殿内，耳力不错的圣子殿下又开心起来，精灵族，也没有那么让人反感，至少这位主教阁下是个非常擅长语言艺术的智者。
愉悦地撩起自己肩上的发丝，低声吟唱中一缕金光从他手心飞出，落到主教手中。
没有多余的心神留给这出闹剧，亚那缇看向神像，走上前，缓缓跪下，闭上眼睛。
光明神的虚影就在他身侧，捻着指腹的厄度忒斯瞳仁幽深，明明还是那样悲悯又随意的面容，隐隐透出不悦的气息。
高大的虚影回到神座之上，单手撑着下颌，凝视着双手并拢，虔诚祷告的小信徒。
光明神眯起蔚蓝的眼眸，满足与空虚交织，撕扯着他的灵魂，也牵引着他的灵魂，厚实的金色神光包裹着神座下的少年，如同密不透风的蛛网缠住猎物，却又舒张着力度，轻而又轻，透着无限温柔与怜爱，仿佛守护着独一无二的珍宝。
神明沉睡的时间过于长久了，原本只是被胆大包天却又甜蜜至极的赞颂吸引，想要看看是怎样的信徒才能一边赞美神，一边诋毁神。
但是从神明第一次降临，就注定了要为他的信徒走下神座，沦陷在无尽的欲念和黑暗中。
虚伪、贪婪，是少年的本质。
这是与光明背道而驰的阴暗面，是最受恶魔青睐的品质。
真是神奇，一个即受恶魔青睐，又受光明青睐的圣子。
大陆经过上万年的时光，出现了许多有趣的事物。
出乎意料的，作为以光明为名的神明，厄度忒斯丝毫不反感。
他欣赏少年的野心，袒露欲望之际，是这个灵魂最真实最赤裸的本来面目。
可是面对信众纯洁而温柔的亚那缇，也并不是完全虚假的。
娇憨的抱怨，厌恶的诅咒，虚伪的赞颂，光明神耐心地听着这些心音，停留在小信徒身上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和那双艳丽的眼眸虚空对视，神明沉寂的心脏久违地悸动，厄度忒斯忽然明白了。
一味索取的大陆生灵让神明厌恶，甚至厌弃，没有彻底抛弃这片大陆已经是神明最后的仁慈。
即使是光明神，也是在经历过诸神混战，保住了唯一的神明之位。
世界不曾对任何事物仁慈，哪怕是神明。
追逐权力、蔑视神明的亚那缇，何止受恶魔的垂青，更得到了神明唯一的偏爱。
从无法拒绝少年可怜巴巴的祈求，从被神力修改的书册开始。
光明神沉睡了上万年，圣殿神像的神力终有消散的一天，等到大陆意识到光明神早已湮灭的时候，就是这个依赖神明信仰生存的大陆毁灭的时候。
这个过程，是神明留给大陆寻求出路的时间，也是神明留给自己等待的时间。
等待一个理由。
而现在……
光明神炙热的目光久久钉在少年身上。
眼皮微颤，纯粹的黑映入光明神的眼中，破开伪装的魔法，亚那缇的眼睛显示出一种极致的、莹润的黑色，如同光滑的绸缎，如同遍布星云的黑夜，如同积蓄坚冰的深渊，是浓黑欲念和决绝决心的结合体。
“父神在上，我愿意将我的身躯、我的灵魂全部都奉献给您，只愿您在九天之上安详和乐。”
清脆的低语自下方传来。
光明神俊美不凡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惊讶的情绪。
少年的低语和空灵的心音重合。
这是第一次，光明神听到了小信徒毫不作伪的内心剖白。
神像下的身躯双手合十，行了一个完整的、至高的赞颂礼，白玉般的脖颈随着跪俯的动作显示出优美的线条，每一个动作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足以见少年的虔诚。
光明神揉了揉眉心，无奈极了：“宝贝，这可不是你。”
不可否认的是，亚那缇说出的话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厄度忒斯无法控制的内心膨胀，在指尖跃动的麻痒瞬间泛滥到心脏，他恨不得立马在小信徒面前显示真身，告诉他，我就在这，你想要献于身体和灵魂的父神就在这，如果你愿意履行你的诺言，神明也会为你臣服的。
但是，理智告诉光明神，小信徒的甜言蜜语堪比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药，即使此刻说着献于身体和灵魂，等自己真的出现时，亚纳缇说不定要做的就是弑神。
在长久的注视中，光明神对这个叛逆的信徒已经了解得足够深刻，静静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纤细的白色身影慢慢直起身来，恭敬的圣子殿下看了一眼神像，毫不犹豫地踩上祭台。
纯白色的祭祀袍掠过犬牙、武器，神像下的少年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雪白的肌肤在长袍中若隐若现，弯腰、跳跃时，长长的黑发随之拂动，琉璃顶泻下的光影中微尘浮动，那张小巧的面庞朦胧而虚幻，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无法掩去一点光彩。
光明神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年，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他的信徒一步步靠近他，一点点的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祭给神明……
亚那缇轻巧地站到了雕像石台之上，平视神像。
不可直视神明，这是大陆信众刻在骨子里的念头。
很高明，也很卑鄙。
究竟是魔物增多导致神力消耗严重？还是神像中的神力消散导致兽人族魔物出没得更多？
亚纳缇伸出手触摸神像。
细腻的、柔软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光明神看着近在咫尺的小信徒，呼吸错乱纷杂，美妙的触感让他怔神，长久的静默注视后，无法克制的欢愉从光明神的笑声之中泄出。
“宝贝，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信徒，满口谎话，全无敬畏之心，毫无知觉的引诱神明，一步步走到神明面前。
就算是神明，也不是经受得住起诱惑的。
何况………
光明神抬起手，轻柔了碰了碰少年到眼尾，蔚蓝的瞳仁幽深不见底：
向神明许下的诺言，怎么可以违背呢？
一无所知的亚那缇微微拧着眉头，比起圣菲西斯大教堂得神像，这里得神力实在稀薄得可怜。
屡屡帮助兽人族且受主教赞赏的索莱尔和精灵祭司，出入兽人族的圣殿，应该轻而易举吧？
一缕金色的神光从他的指尖缠绕上他的身躯，亚那缇一无所觉，判断出神像内所剩无几的神力，一边思索着是否与主角有关，一边收回手。
神力从指尖拉扯，金光闪烁，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身体触碰到的并不是冷硬的雕像，而是一个温暖的、更加柔软的事物，明亮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睁大，亚那缇僵硬着身体想要站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滚烫的大手桎梏住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