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永无止境的坠落。
没有上下，没有四方，只有翻滚沸腾、粘稠如液态铅汞的混沌灰雾。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以某种庞大到无法理解的韵律缓慢地涌动、旋转，每一次涡流的形成与破灭，都带来足以碾碎山岳的沉重压力。这里没有光，只有灰雾本身散发出的、一种令人极度压抑的、介于昏黄与死灰之间的沉暗色调，勉强勾勒出视野的边界，又被更浓的雾霭瞬间吞噬。
绝对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水声，甚至连自身存在的声音——心跳、呼吸、血液奔流——都消失了。只有一种宇宙初开、万物未生之前的“空”在耳边轰鸣，震得意识嗡嗡作响。
陆谦残存的意识，就裹挟在这片混沌灰雾之中，随着无形的涡流沉浮。
冰魄薪骸的躯体几乎完全崩解了。后背被湮灭魔影的黑暗细线擦过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边缘燃烧着微弱冰蓝碎焰和缠绕着丝丝缕缕湮灭黑气的空洞，空洞周围是蛛网般密集、不断蔓延的漆黑裂痕。右臂自肩部以下完全消失，左腿膝盖以下也只剩下几缕勉强连接的冰晶碎骨，闪烁着随时会熄灭的幽光。构成躯体的冰蓝色寂灭晶体大片剥落、蒸发，露出内部更加黯淡、布满龟裂痕迹的骨架核心。每一次灰雾的涌动冲击在身上，都带走更多的碎屑，留下更深的蚀痕。
他像一具被遗弃在时间尽头、正在缓慢风化湮灭的残破冰雕。
意识海同样一片狼藉。强行催动超越极限的寂灭道韵对抗湮灭魔影，又承受了湮灭之力的侵蚀，加上跃入这混沌裂隙时空间转换的剧烈撕扯，他那刚刚被苏芷残念唤醒、勉强凝聚的真灵，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再次剧烈摇曳，随时可能彻底溃散。
“……苏……芷……”
一个名字，成了维系他最后一点清明不坠的唯一锚点。他在翻滚的灰雾中徒劳地“抓握”，试图抓住那点残存的温暖和牵绊，却只触碰到冰冷、粘稠、带着强烈同化侵蚀意志的混沌气流。属于“陆谦”的记忆再次变得模糊不清，冰宫、灯阁、血战……都成了遥远褪色的剪影。取而代之的，是冰魄薪骸本身携带的、更加古老苍茫的寂灭与守护的冰冷意念，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刷着他脆弱的堤坝。
我是谁？
我是……守护者……
守护……什么？
灯……熄灭……一切……归于混沌……
灰雾深处，似乎有无数低沉、混乱的呓语在回应他意识的迷惘，充满了诱惑与同化的力量。放弃挣扎，融入这片永恒的混沌，成为它的一部分，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离别……这念头带着诡异的安宁感，如同温暖的泥沼，悄然包裹上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嗤——！
一道锐利到难以形容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绝对的死寂！
陆谦残存的、仅靠本能维持着最后一点感知的“视野”边缘，灰雾如同被无形巨刃劈开，一道纯粹由凝聚到极致的混沌气流构成的“箭矢”，带着湮灭万物的气息，瞬息而至！
这不是物理的攻击，而是这片混沌空间法则本身的排斥与抹杀！箭矢所过之处，连粘稠的灰雾都被短暂地“蒸发”出一条真空通道，通道边缘翻滚着毁灭性的乱流！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刺穿了陆谦意识中那沉沦的迷雾！守护的本能再次压倒了同化的诱惑！
躲！
这个念头刚升起，绝望便已降临。躯体残破不堪，力量几近枯竭，意识涣散，在这粘稠如泥沼的灰雾中，他根本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
嗡！
覆盖在残躯之上、仅存的那点微弱冰蓝道焰，如同感受到灭顶之灾的刺激，猛地向内一缩，不再是向外燃烧对抗，而是瞬间回缩至陆谦那布满裂痕的骨架核心深处！寂灭道韵的符文疯狂闪烁，构建起一层薄如蝉翼、却凝聚了陆谦此刻所有残余力量的冰蓝色光膜，堪堪护住头颅和胸腔核心！
嗤啦——！
混沌气箭狠狠撞在冰蓝光膜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如同热刀切入牛油般的消融声！冰蓝光膜剧烈地凹陷、扭曲，与混沌气箭接触的地方，冰蓝色的光点如同烧熔的金属般飞溅、湮灭！构成光膜的寂灭道韵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模糊、崩解！
陆谦残破的躯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抛飞，在粘稠的灰雾中犁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本就遍布裂痕的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的冰晶碎片从后背、腰腹处剥落、飞散！
挡不住！
这混沌气箭蕴含的法则层面的侵蚀与湮灭之力，远超玄冥寒渊祭坛上的那个魔影！冰蓝光膜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破碎！
噗！
残余的混沌气流狠狠贯入陆谦的胸膛！没有血肉飞溅，只有构成胸腔骨架的冰晶物质如同被强酸泼中，瞬间变得灰败、软化、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空洞边缘残留着丝丝缕缕蠕动的灰气，如同活物般继续向内侵蚀！
“呃——！”
一种无法形容的“空”和“灭”的剧痛，瞬间席卷了陆谦的残存意识！比湮灭魔影造成的伤害更加彻底，更加根源！这痛苦并非作用于神经，而是直接作用于构成他存在的本源法则！仿佛他存在的“概念”本身，正在被强行抹除！
冰魄薪骸眼眶中那点微弱的意志之火，骤然黯淡，几乎熄灭！沉沦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结束吧……太累了……融入混沌……归于虚无……
那诱惑的低语再次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终结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灰雾同化的最后一刻，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星火，在他意识海最深处，那被寂灭本源包裹的、属于“陆谦”灵魂烙印的核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苏芷的声音。而是源自他自身血脉、源自无数次生死磨砺、源自那刻入骨髓的不甘与愤怒！
不——！
我！不！甘！心！
林镇岳未死！秦无炎未灭！萧玦未诛！萧无命仍在！苏芷……生死未卜！
我陆谦！岂能倒在这无名混沌！岂能化作这灰雾尘埃！
纵使身化枯骨！魂燃余烬！也要爬出去！爬回那人世间！焚尽仇雠！踏碎凌霄！
这无声的咆哮，如同在沉寂的死火山深处引爆了最后的地核！一股沛然莫御、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求生欲与焚天之怒，混合着《枯荣经》那深植于灵魂的“枯极生荣”的奥义，轰然爆发！
嗡——！
陆谦那残破不堪、正在被混沌灰气侵蚀湮灭的冰魄薪骸之躯，猛地一震！
胸口的湮灭空洞处，那蠕动的灰气侵蚀速度竟诡异地一滞！并非被阻挡，而是被一股更加霸道、更加混乱、更加……饥饿的力量所吸引、所吞噬！
是《枯荣经》！在濒临彻底湮灭的绝境下，在陆谦那焚尽一切的意志催逼下，这部上古奇功最核心、最诡异、也最凶险的“噬灭”奥义，被强行推演到了极致！
枯寂到了尽头是什么？
是死？是灭？
不！是吞噬！是掠夺！是将一切化为滋养自身重生的薪柴！
陆谦残躯之上，那原本代表着寂灭与守护的冰蓝色道韵符文，骤然扭曲、变形！冰蓝的底色并未消失，但其上却迅速爬满了狰狞的、如同活物血管般的暗金色纹路！一股混沌、凶戾、吞噬万物的气息，取代了冰冷的寂灭，从他残躯的每一个裂痕、每一处伤口中喷薄而出！
尤其是胸膛那个被混沌气箭贯穿的空洞！边缘的灰气不再侵蚀，反而被那些新生的、贪婪蠕动的暗金血管纹路反向拉扯、撕碎、吞噬！灰气中蕴含的、属于这片混沌空间的原始法则碎片与湮灭能量，竟被强行抽取、碾磨、融入那暗金色的血管网络之中！
嗤嗤嗤！
如同滚油浇在冰面上！被吞噬的混沌灰气在暗金血管中剧烈冲突、挣扎，爆发出刺耳的湮灭声响，让陆谦的残躯剧烈震颤，裂痕加速蔓延，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这是饮鸩止渴！是刀尖上的舞蹈！吞噬混沌的力量来对抗混沌的湮灭，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加速灭亡！
但陆谦没有选择！他的意志在咆哮，在燃烧！要么吞噬，要么被吞噬！没有第三条路！
“给我……吞！！！”
灵魂在嘶吼。那些新生的暗金血管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更加疯狂地扭动、延伸，如同扎根于虚空的无形根须，贪婪地攫取着周围翻滚的混沌灰雾！
呼——！
以陆谦残破的躯体为中心，一个微型的、无形的漩涡悄然形成。不再是寂灭道韵的冰冷燃烧，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野蛮的掠夺！粘稠的灰雾被强行拉扯、撕碎，化作丝丝缕缕精纯却狂暴无比的能量洪流，涌入他胸口的空洞，被那些暗金色的血管网络疯狂吸收！
剧痛！比湮灭更甚的剧痛！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穿刺！混沌能量狂暴无比，带着强烈的侵蚀同化意志，疯狂冲击着他残存的骨架核心和那点脆弱的真灵。
“呃啊啊——！” 意识中发出无声的惨嚎。骨架在呻吟，裂痕在扩大，但新生的暗金色纹路也在吞噬中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粗壮！它们在湮灭的废墟上强行生长、蔓延、交织！
那些被混沌灰气湮灭掉的冰晶部位，并未恢复成原来的冰魄晶体，而是在暗金血管网络的引导下，被强行掠夺来的混沌能量填补、重塑！新的“骨骼”在生长！不再是纯粹的冰蓝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灰暗底色，其表面覆盖着不断明灭、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金与冰蓝交织的复杂道纹！这些新生的骨骼更加粗粝、更加狰狞，充满了原始的力感与凶戾的吞噬气息！
右肩断裂处，暗金色的血管网络疯狂舞动，如同活体的根须扎入虚空，攫取着混沌能量。灰暗的骨质伴随着嗤嗤的湮灭与重组声，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外延伸、塑形！不再是完美的手臂，更像是一截由混沌顽铁与暗金荆棘强行熔铸而成的、布满尖刺与棱角的恐怖臂铠雏形！
左腿的断口处同样如此，灰暗粗粝的腿骨在吞噬中野蛮生长，带着一种沉重、碾碎一切的质感！
这是一个无比痛苦、无比缓慢、却又带着一种野蛮生命力的重生过程。每一次吞噬，都伴随着自身存在被混沌能量冲击、撕裂的剧痛；每一次重塑，都是意志与湮灭法则的残酷角力。陆谦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混沌的低语中反复沉浮、挣扎，每一次沉沦的边缘，都被那焚尽一切的恨火与执念强行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一道致命的混沌气箭带来的湮灭力量，终于被胸口的暗金血管网络彻底吞噬、炼化！空洞被新生的、灰暗而坚韧的混沌骨质填补，表面覆盖着更加繁复、明灭不定的暗金道纹。
陆谦停止了无意识的翻滚，悬停在混沌灰雾之中。
他的形态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身高似乎拔高了一些，整体骨架变得更加粗壮、棱角分明。残破的冰魄薪骸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通体呈现出混沌灰暗底色、如同未经打磨的原始矿石般的骸骨之躯。在这灰暗的骸骨表面，覆盖着无数如同活体荆棘般蜿蜒凸起的暗金色与冰蓝色交织的复杂道纹，这些道纹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每一次明灭，都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混沌灰雾，转化为支撑这具躯体的狂暴能量。
头颅眼眶中，原本微弱的意志之火，此刻变成了两团燃烧的、混沌色泽的魂焰！不再是冰魄薪骸的冰冷守护，而是充满了暴戾、吞噬、以及一丝在无尽痛苦与恨火中淬炼出的、更加纯粹坚韧的求生意志！
混沌魔骸！
这具由冰魄寂灭本源为基，在混沌湮灭中强行吞噬掠夺、以《枯荣经》噬灭奥义为锤、以滔天恨火为炉重铸而成的魔躯，终于在这片法则的荒原上，完成了它野蛮而凶险的初生！
就在陆谦初步适应了这具新生魔骸的瞬间，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注视感”，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降临！
前方的混沌灰雾，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
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庞然巨物，缓缓显露出它冰山一角的轮廓。
那似乎是一具……尸体。
庞大到无法想象！仅仅显露出的部分，就仿佛一片悬浮在灰雾中的破碎大陆！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暗沉、毫无生机的灰黑色，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深渊峡谷般的巨大裂痕，裂痕深处隐隐有凝固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冷却的熔岩，又似干涸的污血。巨大的骨骼结构刺破“皮肤”裸露在外，每一根都如同倒塌的山脉，骨骼呈现出一种历经亿万年时光冲刷的、令人心悸的灰白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奥繁复到极致的天然道痕！这些道痕散发着亘古、苍凉、却又带着某种致命残缺的法则气息。
仅仅是它散发出的、无意识的、残留的威压，就比之前那道混沌气箭恐怖了亿万倍！仿佛整个混沌空间都因为这具巨尸的存在而凝固、窒息！陆谦新生的混沌魔骸在这威压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更让陆谦灵魂颤栗的是，这巨尸残缺的法则气息之中，隐隐透出一种……熟悉感！一种与《枯荣经》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宏大、更加……不祥的寂灭与吞噬的意蕴！仿佛《枯荣经》只是从这巨尸残留的道痕中，剥落下来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就在陆谦被这巨尸的威压震慑，心神剧震之时——
嗡！嗡！嗡！
巨尸周围翻滚的混沌灰雾，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无数道先前袭击陆谦的那种混沌气箭，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瞬间凝聚成形！数量之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每一道都蕴含着纯粹的、抹杀异己的混沌法则之力！
它们的目标，并非那具巨尸，而是悬停在巨尸前方不远处的——陆谦！
这片混沌空间，将这具刚刚完成重铸、散发着强烈“异端”气息的混沌魔骸，视作了必须清除的入侵者！而眼前这具散发着同源却更高等法则气息的巨尸残留物，似乎成为了引动这片空间法则攻击的……“道标”！
致命的危机感，比之前强烈百倍！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陆谦的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