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那是反物质引擎过载时的高频共振。他最后看到的是月球基地观测窗上炸裂的蛛网状裂纹，再睁眼时，脸颊正贴着冰凉的海水，咸腥的液体顺着鼻腔往里灌。
“操！舱体破裂了？”他猛地呛咳着坐起，发现自己趴在一块漂浮的金属板上，身上的航天服已撕裂大半，露出的皮肤上沾着银白色的粘稠物——那不是海水，倒像是某种未凝固的合金。
手腕上的量子导航仪还在闪烁，屏幕裂痕中渗出蓝绿色的液体，在海面上晕开奇异的波纹。残存的全息投影断断续续显示着数据：“坐标锁定：爱琴海南纬36°……时间锚点：公元前9世纪……检测到高强度等离子体辐射……”
公元前9世纪？青林抹掉脸上的海水，望向远处的海岸线。那里矗立着一片白色的建筑群，不是他记忆中的古希腊石砌神庙，而是由某种反光材料构成的流线型穹顶，穹顶边缘镶嵌着螺旋状的透明管道，里面流淌着与导航仪同色的蓝绿色液体。
更诡异的是天空。太阳呈现出不自然的橙红色，表面有巨大的黑子在缓慢移动，而海平面与天空的交界处，悬浮着数十个金属环，环与环之间有电弧跳跃，像极了粒子对撞机的加速环。
“喂！你还活着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金属板另一侧传来。
青林转头，看见个少年趴在另一块碎片上，身上裹着浸油的麻布，手里攥着半截铜管。少年皮肤黝黑，眼睛异常明亮，瞳孔边缘有一圈淡金色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这是哪儿？”青林的声音因脱水而干涩。
“克里特岛附近。”少年划着水靠过来，目光落在他撕裂的航天服上，“你穿的是‘代达罗斯工坊’的材料？我认得这种反光纤维。”
代达罗斯？青林的心脏猛地收缩。那个传说中为克里特王建造迷宫、又为儿子伊卡洛斯制作蜡翼的工匠？可“工坊”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青铜时代的称谓。
“你认识代达罗斯？”
少年突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铜管：“你是谁？他的学徒？”铜管末端突然弹出一根细针，针尖闪烁着蓝绿色的微光——那是神经毒素的特征。
“我只是个遇难的水手。”青林举起双手，故意让导航仪暴露在少年眼前，“这东西坏了，你能修吗？”
少年的目光在导航仪上停留了很久，金色纹路微微发亮：“这是‘星图记录仪’，我父亲说过，只有工坊的核心成员才能使用。”他收起铜管，“我叫伊卡洛斯。代达罗斯是我父亲。”
青林的呼吸骤然停滞。伊卡洛斯？那个因飞得太高、蜡翼融化而坠海的神话少年？可眼前的少年手腕上戴着某种合金手环，手指在海水里划过时，激起的涟漪呈现出规律的波形——那是在调试某种频率。
“你父亲……在做什么？”
“他在完善‘天空通道’。”伊卡洛斯指向远处的海岸线，那里的金属环此刻正射出一道光柱，穿透橙红色的太阳，“看到那道光了吗？那是‘太阳帆’的引导信号。我们要离开这里。”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发出一阵蜂鸣，屏幕上闪现出一组三维模型：无数金属环组成的轨道，一艘流线型的飞船正顺着光柱攀升，船翼是薄膜状的反光材料，表面布满与伊卡洛斯瞳孔纹路相同的金色脉络。模型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逃离计划：代达罗斯方案。”
他们被一艘挂着黑帆的船救上了岸。甲板上的水手们穿着皮革与金属拼接的护具，腰间挂着能发出微光的青铜罐——青林认出那是液态氧储存装置。船长是个独眼男人，眼眶里嵌着一颗玻璃眼球，转动时能投射出简易的全息地图。
“代达罗斯的儿子？”独眼船长用玻璃眼球扫描着伊卡洛斯，“你父亲又在搞什么鬼？上周的测试差点把整个岛屿的能量网烧了。”
“他找到了稳定太阳帆的方法。”伊卡洛斯的手环突然亮起，投射出一段复杂的公式，“用月球的引力场校准角度，就能避开太阳风的冲击。”
青林看着那段公式，突然想起月球基地的轨道参数。伊卡洛斯口中的“天空通道”，分明是利用地月引力差构建的星际航线！
船靠岸时，青林才发现克里特岛的真实面貌。那些白色穹顶不是建筑，而是巨大的能量罩，罩内的建筑群其实是精密的工厂：巨型熔炉里流淌着蓝绿色的液体，工人用磁悬浮托盘搬运着半融化的金属，空中有无人机群在编织某种薄膜——那薄膜在阳光下呈现出虹彩，与导航仪显示的太阳帆材料完全一致。
代达罗斯的工坊在岛屿最高处，是一座由金属支架和透明管道组成的塔状建筑。青林跟着伊卡洛斯走进工坊时，立刻被中央悬挂的巨大翅膀震撼了：骨架是钛合金制成的中空支架，翼面覆盖着那层虹彩薄膜，边缘镶嵌着无数细小的镜片，能折射出与金属环同源的光柱。
“这不是蜡做的。”青林伸手触碰翼面，薄膜传来轻微的震颤，像是在呼吸。
“当然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代达罗斯从控制台后转出来，他穿着沾满油污的长袍，手指上套着金属指套，指套末端的探针正在调试翅膀的关节，“这是‘太阳翼’，用太阳风的能量驱动。蜡翼只是给外人看的幌子。”
他的工作台布满了青林熟悉的设备：光谱分析仪、分子重组仪、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粒子对撞机，里面流淌的蓝绿色液体与导航仪渗出的完全相同。
“你是从‘未来’来的？”代达罗斯突然问，指套指向青林胸口的航天服残片，“这是反物质引擎的隔热材料，只有‘时间之外’的旅行者才会使用。”
青林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你知道时空旅行？”
“我研究星图三十年，早就发现了时间的褶皱。”代达罗斯调出全息投影，上面是克里特岛的能量网分布图，每个节点都标注着不同的时间戳，“这个星球正在死去。太阳的氦闪周期越来越短，再过一百年，大气层就会被完全剥离。我们必须在那之前离开。”
他指向悬挂的太阳翼：“伊卡洛斯的翅膀是第一阶段测试品。用月球的引力场加速，太阳帆提供升力，理论上能抵达火星的前哨站。”
青林突然明白蜡翼传说的由来。那些所谓的“蜡”，其实是太阳翼表面的低熔点合金涂层，用于保护薄膜在大气层内不被氧化。而“飞得太高”，恐怕是指接近太阳时，涂层因高温融化——但真正的危险绝非如此简单。
夜里，青林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他悄悄走到工坊门口，看见代达罗斯正对着伊卡洛斯怒吼，工作台的全息投影上，太阳翼的结构图纸在不断闪烁红光。
“你会死的！”代达罗斯的指套深深陷入掌心，“月球的引力校准需要精确到毫秒，你现在的计算偏差了0.3秒，这会让太阳翼在平流层就解体！”
“那也比等着被太阳烧成灰烬强！”伊卡洛斯的手环发出刺耳的警报，“长老会已经决定关闭能量网，他们要启动‘同归于尽’程序！”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剧烈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段加密信息，破译后是克里特岛长老会的指令：“终止代达罗斯计划，销毁所有太阳翼原型，全员进入地下掩体等待终结。”
原来所谓的“蜡翼融化”，根本不是意外。
第二天清晨，伊卡洛斯还是穿上了太阳翼。他站在岛屿最高的悬崖上，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翼面的虹彩薄膜在橙红色的阳光下流动着金属光泽。代达罗斯站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一个金属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紧急弹射器。”代达罗斯把金属盒扣在伊卡洛斯的腰间，“如果翅膀失控，按下这个按钮，它会带着你落到安全区。”
伊卡洛斯没有接话，只是调整着翅膀的角度。青林注意到他的瞳孔纹路比昨天亮了很多，手环投射出的校准数据正在飞速刷新——那是将自己的神经信号接入了太阳翼的控制系统。
“你在超频！”青林突然喊道，“你的大脑会被烧坏的！”
伊卡洛斯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我父亲说，所有伟大的航行都需要有人点燃自己。”他拍了拍青林的肩膀，“如果我成功了，告诉后来的人，天空从来不是终点。”
他展开翅膀，迎着光柱奔跑起来。虹彩薄膜在阳光下瞬间绷紧，无数镜片同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将他托离地面，顺着金属环的光柱攀升。
“角度正确！”代达罗斯对着通讯器大喊，“太阳帆展开正常！”
青林的导航仪显示着实时数据：伊卡洛斯的上升速度稳定在每秒300米，太阳翼的温度控制在临界点以下，月球的引力场正在逐渐捕获他的轨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可就在他即将突破大气层时，意外发生了。
橙红色的太阳表面突然喷发出一股巨大的日珥，像一条火舌舔向上升的轨迹。导航仪的警报声尖锐刺耳，屏幕上的温度曲线瞬间爆表——太阳风的强度超出了预测值三倍！
“伊卡洛斯！立刻弹射！”代达罗斯的吼声嘶哑。
光柱中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按下弹射按钮。他调整翅膀的角度，迎着日珥冲了过去。虹彩薄膜在高温下开始融化，露出里面的金色脉络，那些脉络突然亮起，像无数细小的引擎同时启动。
“他在重组翅膀结构！”青林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心脏狂跳，“用自身的能量补充动力！”
伊卡洛斯的身影在火光中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光点，顺着光柱穿透日珥，消失在橙红色的太阳背后。导航仪上的信号没有中断，反而变得更强，像是穿透了某种屏障。
“成功了……”代达罗斯瘫坐在地上，通讯器里传来一阵微弱的信号，那是火星前哨站的应答代码。
三天后，青林站在工坊的废墟前。长老会的军队摧毁了所有设备，但代达罗斯偷偷保存了太阳翼的核心数据。他把一块虹彩薄膜递给青林，薄膜上还残留着伊卡洛斯的体温。
“这是用他的基因序列培育的材料。”代达罗斯的声音苍老，“能记住所有飞过的轨迹。”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屏幕上显示出回归倒计时。他把薄膜塞进航天服的夹层，看着远处海面上依旧闪烁的金属环——它们会在这里矗立千年，成为神话里的迷宫入口，守护着那个飞向太阳的少年的秘密。
“他会被记住吗？”青林问。
“会以另一种方式。”代达罗斯指向天空，此刻的太阳已恢复正常的金色，“人们会说，有个少年为了触摸太阳，融化了翅膀。但他们不会知道，他其实是第一个飞出牢笼的鸟。”
导航仪的光芒越来越盛，青林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在被时空乱流吞噬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伊卡洛斯的身影出现在火星的红色荒原上，正对着地球的方向挥手，身后的太阳帆在两颗恒星的照耀下，折射出虹彩般的光芒。
再次醒来时，青林躺在月球基地的医疗舱里。护士正在给他注射镇静剂，手腕上的导航仪已被取下，换成了普通的心率监测仪。
“你总算醒了！”同事的声音带着哭腔，“反物质引擎失控时，你差点就没回来。对了，探测器在火星发现了个奇怪的东西——一块人类制造的薄膜，上面有类似翅膀的纹路。”
青林的指尖触到胸口，那里的航天服夹层是空的。但他知道，那块虹彩薄膜还在，就像伊卡洛斯的故事，被保存在时间的褶皱里。
后来，青林在整理火星探测器的数据时，发现薄膜的基因序列与人类有99.8%的相似度，只是多了一段能抵抗强辐射的特殊片段。序列末端有一行用古希腊文刻的小字，翻译过来是：
“翅膀会融化，但飞翔不会。”
他站在观测窗前，看着火星的方向。橙红色的太阳正在升起，像极了克里特岛海面上的那轮。
青林突然明白，所有关于飞行的神话，或许都是远古先民对星际航行的模糊记忆——而那些被认为是悲剧的坠落，其实是成功起飞的信号。
就像伊卡洛斯的翅膀，看似融化在太阳里，实则化作了第一缕飞向星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