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鸦领的天空，铅灰得如同凝固的金属。哈克挑选的南下小队已整装待发——五名最精悍机敏的猎人，两架简陋却结实的狗拉雪橇。雪橇上捆扎着用厚实冰湖芦苇包裹的、冻得硬邦邦的银鳞鳟和冰鲑样品，还有几块打磨得寒光闪闪、暗蓝色泽的冰髓蠕虫甲壳碎片，在灰暗天光下流转着不祥而诱人的光泽。艾莉板着小脸，最后一遍核对着她小木片上记录的物资清单：熏肉干、冻苔藓饼、备用弓弦、火绒…每一笔都划得极其用力。
“记住，哈克，”林恩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锐利如刀锋，“黑松领的霍顿是鬣狗，他手下的里卡多是毒蛇。让他们看到货，闻到腥，但骨头不能轻易给！我们的底线是盐、铁器、粮食和布匹，尤其是修路的工具！优先换这些！价格…可以暂时让利，但必须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值得冒险把商队开过来！”
“明白，大人！”哈克拍了拍腰间磨得锃亮的猎刀，眼中闪烁着猎手面对狡诈猎物时的精光，“诱饵够香，陷阱够深，保管让那些家伙心甘情愿钻进套来！”
就在哈克挥手，准备下令出发时——
呜——呜——
一阵急促、尖锐、如同濒死野兽哀嚎的骨哨声，陡然从村口警戒塔的方向撕裂了寒风！紧接着，是负责了望的年轻猎人托德之子，卡尔，变了调的嘶喊：“有人！南边！三个…骑着马！黑袍！是…是圣裁所！”
“圣裁所”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所有人心底！灰岩村瞬间陷入死寂，连狗都停止了吠叫，夹紧了尾巴。刚刚燃起的、关于商路和交易的希望之火，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林恩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身望向村口。只见被风雪模糊的帝国大道遗迹方向，三个漆黑的身影，如同三滴浓稠的墨汁，正缓缓洇开在灰白的冻土背景上。
他们骑着一种异常高大、骨瘦嶙峋、覆盖着稀疏黑毛的北境驮马，马鼻喷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阴冷。三人全身笼罩在宽大、不反光的黑色厚呢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唯有胸前用暗银色丝线绣着的、一个抽象而冰冷的“天平与断剑”徽记，在风中若隐若现。
圣裁所！教廷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爪牙！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神弃之地的边缘？
哈克的手瞬间按在了刀柄上，他身后的猎人小队也如同炸毛的野兽，无声地散开，取下背上的猎弓，冰冷的箭簇对准了那三个不速之客。石拳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林恩侧前方，青灰色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眼神锐利如鹰隼。艾莉的小脸吓得煞白，死死攥住了林恩的衣角，却又强迫自己站直，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三个黑袍骑士在距离村口木栅栏二十步的地方勒住了马。驮马不安地刨着冻土。
为首一人缓缓抬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张苍白、瘦削、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中年男人面孔。他的眼睛是冰冷的灰蓝色，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他的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猎人，扫过沉默如山的石拳，最终，如同两道冰锥，钉在了林恩身上。
“林恩·辉耀？”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是我。”林恩的声音平静无波，迎着那冰冷的目光，体内的冰系魔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驱散着对方带来的精神威压带来的不适感。“圣裁所的大人，驾临这被神遗忘的角落，有何贵干？”他刻意加重了“神遗忘”三个字。
“神的目光，无所不至。罪孽之地，亦有审判之责。”为首的黑袍人，自称“审判官雷纳德”的男人，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格里高利枢机主教阁下谕令，巡查北境流放之地，确保罪人诚心忏悔，未行悖逆之举。”他的目光如同探针，再次扫过哈克小队雪橇上的货物，尤其在那些蠕虫甲壳碎片上停留了一瞬，灰蓝色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忏悔？”林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原主记忆中的悲愤与讥诮，“辉耀家族蒙受不白之冤，流放至此，每日挣扎求存，与严寒、饥饿、冰湖魔兽搏命，只为在这神弃之地求得一线生机。不知这‘悖逆’，从何谈起？难道冻死在冰原上，才算是‘诚心忏悔’？”
雷纳德沉默了片刻，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在林恩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伪和身体的虚弱程度——连日来强行使用冰系法术让林恩的脸色苍白虚弱。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板无波：“生存，并非亵渎的借口，记住你的身份，罪人。神恩浩荡，留你性命已是仁慈。安分守己，在绝望中洗涤灵魂，方是正途。”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不再看林恩，目光转向石拳和他身后的混血青壮，尤其在石拳脸上那道狰狞的爪痕上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污秽血脉混杂，只会加深你的罪孽。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充满轻蔑的警告，雷纳德调转马头。另外两名黑袍骑士如同他的影子，无声地跟随。三匹驮马迈着沉重的步伐，踏着帝国大道的残迹，缓缓消失在灰蒙蒙的风雪之中，只留下三道如同刀刻般的黑色轨迹，以及一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硫磺和旧羊皮纸的阴冷气息。
直到那令人心悸的黑色完全消失在视野，灰岩村紧绷的气氛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后怕的议论。
“格里高利…是那个魔鬼！”老亚伯的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恐惧，他不知何时已来到林恩身边，老管家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就是他…主导了对老爷和家族的构陷！他派圣裁所来…应该是想确认少爷您有没有死透！”
林恩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他挥手示意哈克小队暂时待命，带着亚伯和石拳快步走向领主府——那间相对最完整、也最隔音的木屋。
关上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议论，屋内只有篝火噼啪的声响。压抑的沉默弥漫着。
“亚伯，”林恩的声音低沉而紧绷，目光锐利地盯着老管家，“告诉我，全部。教廷…还有帝国…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格里高利没能把我送上火刑架？为什么是流放？”圣裁所的出现，像一把利刃，瞬间捅开了他心底积压的所有疑问。
之前由于领地过于贫瘠，他的首要目标就是活下去，因此暂时将仇恨深埋在心底，现在领地食物短缺的问题得到暂时解决，马上要开始进行后续的建设。
而圣裁所的到来，无疑是一把一直悬在头顶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林恩有一道遥远的阴毒目光一直盯着自己，随时想将他送上绞刑架。
老亚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回忆起极其恐怖的画面。他浑浊的老眼中涌出悲愤的泪水，颤巍巍地从贴身的、最里层的内衬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他颤抖着双手，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和锈蚀的金属徽章。徽章主体是一只仰天咆哮的冰原狼头，线条粗犷而苍劲，狼眼镶嵌着两颗细小的、暗淡的蓝宝石——霜狼家徽！林恩母亲家族的象征！
“少爷…这是…这是流放前夜…混乱中…霜狼公爵府的人…拼死塞给我的…”亚伯的声音哽咽而嘶哑，他指着狼头徽章耳朵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细微的刻痕，“您看…这是帝国北境边防军团‘雪刃’的暗记…意思是…‘忍耐与守望’…”
林恩接过那枚冰冷的徽章，指尖摩挲着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冰原狼的咆哮仿佛穿透时空，带着母亲家族的决绝和守护。
“格里高利…那个疯子…他想把您和老爷一起烧死在圣火广场…”亚伯的眼泪终于滚落，“是…是审判长马尔萨斯大人在教廷最高法庭上据理力争！他搬出了古老的《神圣赦令》，说辉耀家族世代侍奉光明，纵有疑点，也当留一线生机，让神弃之地的严寒来洗涤罪孽…流放，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马尔萨斯？”林恩眯起眼睛，“仁慈？”
“不！绝不是仁慈！”亚伯激动地摇头，压低声音，如同怕被无形的耳朵偷听，“他是要和格里高利打擂台！格里高利激进疯狂，想用铁血清洗树立权威，马尔萨斯就偏要展现‘宽容’和‘程序正义’！留下您的命，就是活生生抽在格里高利脸上的耳光！证明他马尔萨斯才是教廷律法的维护者！”
“那帝国呢？”林恩追问，声音冰冷，“老皇帝就眼睁睁看着？”
“老皇帝…”亚伯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快不行了。但流放前，他派内侍‘暗示’了流放地…是凛鸦领。这里…据说…埋着帝国早年勘探到却无力开采的‘星陨寒铁’矿脉！他需要活人…尤其是辉耀家的血脉留在这里…像探路的猎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押送队里那个总低着头、右手缺了两根手指的沉默骑士…他…他其实是二皇子的人！”
“二皇子？”林恩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那位以隐忍和算计着称的帝国二殿下卡洛斯的传闻。
“是！”亚伯用力点头，“二皇子和他那掌控光辉骑士团的大哥斗得厉害！格里高利枢机是支持大皇子的！二皇子留下您…就是要在北境埋下一颗钉子！一颗未来可能搅乱格里高利布局、甚至…反噬教廷的钉子！他的人在押送路上，‘不小心’遗落过粮袋，‘恰好’让老奴捡到…”
老管家的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洞察世事的悲凉，“少爷…我们…我们就是各方势力妥协下，被丢在这冰窟窿里的棋子！格里高利想我们死！马尔萨斯要我们活着当他的招牌！老皇帝拿我们当探矿的牲口！二皇子…把我们当争权的刀！”
木屋内一片死寂。篝火的光芒在林恩脸上跳动，映照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愤怒、冰冷、算计、还有一丝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
原来如此！这看似仁慈的流放，背后竟是如此肮脏而复杂的棋局！他林恩·辉耀，辉耀家族最后的血脉，不过是这巨大棋盘上一颗被多方觊觎、又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弃子！
“棋子？”林恩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他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霜狼家徽静静躺在掌心，狼眼暗淡的蓝宝石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他五指猛地收紧，坚硬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和决绝。
“那就让他们看看…”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火焰，而是一种洞悉规则后、欲将棋盘掀翻的疯狂野心，“这颗棋子，是如何在冻土之下生根发芽，长出獠牙，把整个棋盘…连同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一起拖入深渊的！”
他看向亚伯：“那圣裁所今天来…”
“确认！威慑！”亚伯立刻接口，“格里高利不信马尔萨斯那一套！他派雷纳德来，就是要亲眼看看您有没有死！看看这凛鸦领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那些蠕虫甲壳…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肯定怀疑了！少爷，接下来我们…”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林恩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哈克！按原计划，南下！把商队引过来！动静越大越好！石拳！修路！让所有人都动起来！教廷不是想看我安分守己、在绝望中等死吗？我偏要让他们看到，凛鸦领在绝境中挣扎求活、热火朝天的样子！看到我们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马尔萨斯需要我这个‘招牌’活着，格里高利想动我，就得先过了马尔萨斯那一关！这，暂时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是！”哈克和石拳齐声应诺，眼中再无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然。
“亚伯，”林恩最后吩咐，目光深邃，“盯紧村里每一个外来者。我怀疑，马尔萨斯的人，也快到了。他不会只靠格里高利的仁慈。”
接下来的日子，凛鸦领在一种外松内紧、近乎疯狂的状态下运转。哈克的小队顶着风雪，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的险途。石拳带领着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按照林恩的图纸，开始清理和加固村口那段帝国大道。沉重的破冰镐砸在冻土上的声音，原木滚过路基的轰鸣，混血青壮们低沉的号子声，取代了往日的死寂，在这荒原上奏响了一曲粗犷而顽强的生存交响。艾莉的识字班没有停，反而更加认真，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成了这冰原上最奇特的背景音。
林恩则一头扎进了对苔丝的引导和对自身力量的锤炼中。冰魄晶核的能量日益稀薄，他必须寻找新的魔力源泉。冰湖深处那惊鸿一瞥的古老蓝光如同心魔，但他深知，现在的自己，还远没有资格去触碰那等存在。
这天傍晚，林恩带着苔丝来到村后一处背风的冰崖下。这里相对安静，远离修路的喧嚣。苔丝盘膝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冰面上，小脸冻得通红，却异常专注。她的小手虚握在胸前，掌心上方，一小片极其微小、形状也极不规则的冰尘，正颤巍巍地悬浮着，忽明忽灭。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维持这点微末的魔力输出对她来说也极其吃力。
林恩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她。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冰崖上方吸引。那里，陡峭的冰壁上，几道深邃的、仿佛被巨爪撕裂的幽暗裂缝，在暮色中如同通往异世界的门户。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冰寒气息，正从裂缝深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他体内的魔力产生着微妙的共鸣。这气息，远不如冰湖深处的古老威严，却比冰魄晶核更加…“自然”，仿佛就是这片冻土本身脉动的寒意。
突然，苔丝掌心那点微弱的冰尘“噗”地一声彻底消散了。小女孩沮丧地垂下头，小嘴扁了起来。
“没关系，苔丝，已经进步很大了。”林恩温声安慰道，“休息一下，试着去感受周围，感受风里的寒意，感受冰雪的气息…它们，也是力量的一部分…”
苔丝懵懂地点点头，依言闭上眼睛，努力放松下来。她小小的精神力如同最敏感的触须，无意识地向着四周蔓延，尤其是向着冰崖上那几道散发着让她感觉很“舒服”的寒气的裂缝探去…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咔嚓”声，从冰崖高处传来。
林恩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一道幽深裂缝的边缘。只见一小块松动的冰晶脱落，翻滚着坠下。而在那冰晶脱落的瞬间，裂缝深处，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幽蓝色光芒，一闪而逝！
那光芒…与冰湖深处感受到的古老威严截然不同！它更小，更灵动，带着一种新生的、好奇的…生命气息？
更让林恩震惊的是，就在那幽蓝光芒闪现的刹那，他身边的苔丝，身体突然轻轻一颤！她无意识散发出的、那微弱而纯净的冰系魔力波动，仿佛受到了某种奇特的吸引，竟然极其明显地朝着冰崖裂缝的方向，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苔丝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困惑地睁开眼，茫然地望向那黑黢黢的冰崖裂缝：“林恩哥哥…那里…好像有…一只小鸡在叫我？”
林恩的心脏猛地一跳！冰崖裂缝…幽蓝光芒…苔丝的魔力共鸣…还有老哈克口中那以寒气为食、栖息冰崖、眼如冰晶的…
他仰望着那暮色中沉默而险峻的冰崖绝壁，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凛鸦领的‘凛鸦’…终于要回家了吗？”冰崖深处那点幽蓝的微光，如同黑夜中悄然睁开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崖下渺小的人类，也昭示着这片冻土的秘密，正随着冰霜的魔力与古老的传说，缓缓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