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市财政局局长办公室，晨光熹微。
张为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夹克，袖口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他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正低头批阅文件，眉头微蹙，显得专注而沉稳。手边的茶杯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杯，茶叶梗子粗大，泡出的茶水颜色深浓，透着股苦荞味儿。
办公室陈设简单，甚至有些陈旧。文件柜是十几年前的款式，油漆斑驳。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自己写的“俭以养德”，笔画拘谨，却透着股刻意为之的端正。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廉价茶叶混合的气味。
秘书轻轻敲门进来，送来一份需要紧急拨付的专项经费申请报告。
张为民拿起报告，看得极其仔细，手指一行行划过。“这个数额，”他抬起头，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超预算了。现在各级都在强调过紧日子，财政压力很大，钱要用在刀刃上。让他们重新核减，压缩不必要的开支，至少砍掉三分之一，再报上来。”
秘书连忙点头：“好的局长，我马上让他们改。”
“还有，”张为民补充道，手指敲了敲桌面，“以后这类报告，附件要更齐全，论证要充分。每一分财政资金，都要经得起审计和历史的检验。规矩不能破。”
“是，是，我一定传达到位。”秘书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张为民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疲惫。他拿起那份被驳回的报告，扫了一眼申请单位的名字，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懂规矩…”
这时，他放在抽屉里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没有铃声，只有沉闷的嗡鸣。他拉开抽屉，那是一部黑色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厚重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是一条简短的信息：“新茶已到，晚八点，老地方品鉴。”
张为民脸上的疲惫和严肃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难以捉摸的光彩。他手指飞快地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删除了两条信息，将手机放回抽屉深处，锁好。
整个下午，他依旧是那个勤俭持家、一丝不苟的张局长。主持了一个关于压缩“三公”经费的会议，言辞恳切，要求各单位“勒紧裤腰带”。找几位科长谈了话，强调廉政纪律，语重心长。
下班时间一到，张为民准时离开办公室，坐上了那辆牌照普通的黑色帕萨特。司机是他用了多年的老张，沉默寡言。
“回家。”张为民吩咐道。
车子平稳地驶入市区一个老旧小区。张为民在这里有一套单位早年分的房，他平时就住这里，妻子则在省城帮儿子带孩子。他上了楼，片刻之后，楼道里走下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环保袋，看起来就像个晚饭后出门遛弯的普通老人。
男人在小区里慢悠悠转了两圈，然后从一个侧门走出，熟练地拐进相邻的另一条街，拉开一辆毫不起眼的网约车车门，坐了进去。
网约车在市区的车流中穿梭，最后停在了一条看似普通的仿古文化街的尽头。这里多是些卖文房四宝、茶叶瓷器的小店，晚上这个点，大多已经打烊，行人稀少。
男人下车，走到一家名为“清心斋”的茶庄门前。茶庄门脸不大，木质招牌古旧，玻璃门里透出暖黄色的光，看起来和周围其他店铺别无二致。他左右看了看，伸手在厚重的木门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叩击了几下。
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张精明的中年男人的脸露出来，看到来人，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无声地将门开大一些。男人闪身而入，门随即关上。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外面看是茶庄，里面却别有洞天。厚重的隔音门将街市的嘈杂完全隔绝。扑面而来的是清雅的檀香和悠扬的古琴声。装修极尽奢华，却又不显俗气：地面铺着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看似不起眼实则价值不菲的古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类珍玩。灯光经过精心设计，柔和而温暖，照在紫檀木的茶海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里没有大堂，只有一个个隐蔽的包间。
刚才开门的精明男人，是这里的老板，此刻躬着身，低声道：“张老板，您来了，几位老板都到了，在‘听雨轩’等您。”
张为民，此时的张老板，淡淡嗯了一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羊绒衫。老板立刻接过外套挂好，引着他穿过幽静的走廊，推开一扇沉重的实木包间门。
包间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皆是衣着低调却难掩富贵之气的中年男子。见张为民进来，纷纷起身，笑着打招呼：“张老板！”“就等您了！”
包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金丝楠木茶台。旁边站着一位身着素雅旗袍、容貌秀丽的女茶艺师，动作行云流水，正温杯烫盏。空气中弥漫着极品普洱的陈香。
但茶台一角，还摆着几瓶酒。不是普通的酒，是白瓷瓶、红飘带的特供茅台，年份不详，但瓶身的陈旧感已说明一切。
“今天刚到点好东西，十五年的原浆，想着您几位肯定喜欢，就开了一瓶先醒着。”一个胖胖的企业主笑着，给张为民面前的杯子里斟上酒。酒液微黄粘稠，挂杯明显。
张为民坐下，端起酒杯，并不急于喝，先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闭上眼睛，半晌才缓缓道：“嗯，是这个味儿。九十年代中期的批次，窖藏得也好，香气敛而不散，入口应该醇厚。”
“哎呦，还是张老板专业！我们就是喝个热闹，您这一说，才品出点门道！”众人纷纷奉承。
张为民微微一笑，小抿一口，任由那辛辣醇厚的液体在口腔中化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在这里，他不是那个强调过紧日子的财政局长，他是懂得享受生活、鉴赏臻品的张老板。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从风花雪月转向了正题。
“张老板，听说市里那个湿地公园的配套项目，预算快下来了？”一个瘦高个男人看似随意地问道。
张为民夹了一筷子精致的茶点，慢条斯理地嚼着：“嗯，有这么个事。不过现在审计盯得紧，流程要走规范。”
“那是自然，规矩不能坏。”瘦高个立刻接口，身体微微前倾，“我们公司资质齐全，实力您也是知道的。就是这招标的细则…”
“细则嘛，总是人定的。”张为民放下筷子，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关键要符合政策导向，要体现专业水平。比如对施工经验、技术团队的要求，就可以细化一些嘛。总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掺一脚，浪费公共资源。”
在座的都是人精，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提高门槛，把不符合“要求”的企业挡在外面。
“明白，明白！我们肯定组织最专业的团队，拿出最有竞争力的方案！”另一人赶紧表态。
张为民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而品评起茶艺师新泡的一壶老班章。
又喝了几杯，胖企业主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老规矩，五个点，现金。”他说话时，脚下似乎不经意地碰了碰张为民放在旁边的那个环保袋。
张为民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只是专注于杯中的茶汤色泽。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对那胖企业主道：“你上次说的那个…老家带来的山货，不错。我有个远房亲戚，做点小生意，回头我让他跟你联系，你直接给他就行。”
胖企业主心领神会，笑容满面：“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一定给您…给您亲戚挑最好的！”
这就是张为民的“安全”理论：他只收现金，而且绝不经手。通过信任的中间人（比如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在看似合法的商业往来掩护下完成。他不直接插手任何具体项目的审批，只会在关键节点，用模棱两可的话“点拨”一下规则该如何解释、执行该偏向何方。他追求的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直接交易，而是一种长期的、默契的、“安全”的利益捆绑。
夜渐深，酒瓶空了，茶也淡了。
张为民看了看表，率先起身：“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先走一步。”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老板早已候在门外，恭敬地递上外套和那个看起来毫无变化的环保袋。袋子此刻的重量，与来时已截然不同。
同样的网约车，同样的路线。在离小区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张为民下了车，再次变回那个遛弯回来的普通老人，拎着沉甸甸的环保袋，慢悠悠地走回那个陈旧的家。
家门关上，隔绝了外界。他将环保袋随手放在客厅角落，那里已经堆了几个类似的袋子。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
镜子里，是一张略显疲惫、带着酒气的脸。他用冷水冲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复杂，有一丝满足，一丝厌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他知道省纪委的人还在北阳，知道王海明“病”了。但他相信自己的手段，相信那套完美的流程和无迹可寻的现金交易。只要自己不乱，堡垒就很难从外部攻破。
他深吸一口气，扯过毛巾擦干脸，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享受着年份茅台和“安全”现金的同时，办案点的电脑屏幕上，那些由数据构建的利刃，正一点点地剥开他精心打造的双面人生。
幽静的“清心斋”之外，一张无声的网，正在缓缓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