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被煮沸的沥青，顾昭的意识在其中翻涌。
他先是听见骨节错位的脆响——那是自己的脊椎在吸力下被抻直的声音，接着是耳膜鼓胀如要迸裂，最后所有感官突然被剥离，只剩一片混沌的嗡鸣。
\"看。\"
这个字像冰锥扎进脑仁，顾昭的\"眼睛\"在意识里睁开。
他看见无数碎片在眼前飞旋：青铜灯树旁跪着个灰衣少年，眼泪砸在誓核上，喉管已被自己咬断；红墙深院里，穿织金云纹袍的女子将匕首刺入心口，血珠溅在誓核表面，染出诡异的花；最清晰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被铁链锁在石台上，誓核悬在头顶，他嘶声喊着\"我不愿\"，可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说出\"我承誓\"。
\"他们并非自愿。\"那个像古钟余韵的声音在混沌里滚动，\"是'誓'选择了他们。
而你——\"暗红的光团在碎片中凝聚成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是唯一能承载完整'誓'的容器。\"
顾昭的意识被扯得生疼。
他想起被吸力卷走前苏绾掐进他肉里的指尖，想起哑僧佛珠缠上他手腕时那串金珠的温度，想起师父总说\"修复师是引路人\"时，修复灯下的碎玉在师父掌心泛着暖光。
\"不。\"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在发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引路人不会替人做选择。\"
混沌突然掀起风暴。
暗红的光团化作无数尖刺，扎进他意识的每道缝隙，顾昭眼前闪过苏绾炸开的银符碎片，闪过哑僧崩断又重新串起的佛珠，闪过碎玉芯在掌心灼出的红印——那是点化之力的温度，是他与古物最原始的联结。
\"点化万物。\"他喃喃念出金手指的名字，突然笑了，\"原来你早就在教我怎么对付这个'誓'。\"
意识深处，那道熟悉的灵脉突然亮起。
顾昭曾用它看透古物残缺的脉络，此刻他顺着灵脉的走向，竟看清了自己意识的结构：那些被誓核尖刺扎穿的地方，正渗出黑色的侵蚀；而碎玉芯的暖光顺着血脉往上涌，在侵蚀处形成淡金色的屏障。
\"灵脉不是只能修复古物。\"他想起第一次激活点化能力时，师父递给他的半块残玉，\"它能修复任何残缺——包括被扭曲的契约。\"
暗红的尖刺刺得更狠了，顾昭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发烫。
他调动所有点化之力，顺着灵脉的轨迹开始重构：原本单向的\"承誓\"脉络被拆分成无数细网，每根网丝都缠着淡金的光；被誓核占据的核心区域被重新划分，留出三分之一的空间给\"活契\"——那是他与古物、与苏绾、与所有需要守护之人的联结。
\"这不是传承。\"他对着暗红的光团喊，\"是我在重新定义契约。\"
古殿里，苏绾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看着顾昭悬浮在半空，眉心的印记与晶核上的纹路同步明灭，哑僧的佛珠串在两人之间绷成一条金线，却仍止不住顾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断契令！\"哑僧突然低喝。
他的袈裟无风自动，脖颈处浮现出一道淡青的咒文——那是灵界守护者的血契。
苏绾立刻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银色的符阵，符线刚触及顾昭的手腕，就像被火烤的雪片般\"嘶啦\"一声融化。
\"反噬！\"苏绾踉跄后退，手背被符火灼伤，\"他体内的点化之力......在排斥外力！\"
哑僧的佛珠突然爆出金光。
十八颗金珠在顾昭身周组成护阵，每颗珠子都映出顾昭扭曲的脸——这次不是恐惧，而是某种灼灼的坚定。\"他在抵抗。\"哑僧的声音罕见地带上情绪，\"那孩子......在重构自己的灵脉。\"
苏绾猛地抬头。
她看见顾昭的睫毛在颤动，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碎玉芯在他掌心发出的光穿透指缝，竟在地面投出复杂的修复图纹——那是只有顶级修复师才看得懂的\"灵脉重构图\"。
\"他在......创造新的契约形态。\"苏绾屏住呼吸。
她想起父亲重伤前说的\"守灵人体系需要革新\"，想起自己对着拍卖场的赝品冷笑时，心底那丝隐秘的不甘，此刻所有碎片突然串成线，\"原来答案从来不在旧誓里......\"
\"轰——\"
一声闷响震得古殿梁柱落灰。
顾昭的身体突然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苏绾扑过去接住他，触到他额头时倒抽一口冷气——烫得像刚出窑的瓷器。
\"昭？\"她轻拍他的脸，声音发颤。
顾昭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苏绾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他的瞳孔里，有一丝极淡的古铜色光芒闪过，像青铜器在地下埋藏千年后，被擦拭出的第一缕包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种奇异的笃定，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但代价......可能比想象中更大。\"
哑僧的佛珠突然\"当啷\"坠地。
他望着顾昭眉心亮起又暗下的印记，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心契已成。\"
苏绾抱着顾昭的手紧了紧。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逐渐平稳，可那丝古铜色的光，却像一根细针，扎进了她的神经——那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光，更不是顾昭原本的气息。
殿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啼叫。
苏绾抬头，看见暮色正漫过殿门，将顾昭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面与晶核的阴影重叠。
她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拍卖场，顾昭修复的那只宋瓷茶盏，茶盏里的灵性曾对她说：\"他的手，是能给古物第二次命的手。\"
此刻她突然懂了——或许顾昭要给的，不只是古物的命。
顾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古铜色彻底隐去。
他望着苏绾发红的眼尾，伸手摸了摸她被符火灼伤的手背，轻声道：\"带你去吃馄饨吧，你说那家汤底熬了八小时的。\"
苏绾一怔，随即笑骂：\"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话没说完，就被他拉着站了起来。
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交叠，路过晶核时，顾昭的脚步顿了顿，垂眸看了眼掌心的碎玉芯。
碎玉芯的纹路里，隐约浮现出一行新刻的小字：
\"契由心生，承者自明。\"
殿外的风卷着暮色灌进来，将这句话吹得忽明忽暗。
顾昭握紧碎玉芯，指节微微发白——他能感觉到，新的\"活契\"正在他体内生长，像株根系蔓延的古木，既托住了旧誓的残意，也在寻找新的方向。
而那个方向的尽头，藏着师父失踪的真相，藏着守灵人体系的裂痕，更藏着他与苏绾、与所有被古物牵连之人的未来。
\"走吧。\"他拉着苏绾往殿外走，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事，该弄清楚了。\"
暮色中，晶核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古钟在千年后终于等到了新的撞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