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周的第五天。
训练场边缘的泥潭已经不再是泥潭，而是一个被反复践踏、搅拌，混合着汗水、血水和绝望的褐色沼泽。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恶臭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粘在每个人的鼻腔和肺叶上，挥之不去。
凌晨四点，紧急集合的哨声如同厉鬼的尖啸，再次将学员们从极度疲惫的短暂昏睡中硬生生拽起。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呻吟，只剩下麻木的身体凭借本能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向集合点。眼神空洞，步伐虚浮，仿佛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今天，玩点新鲜的！”黑熊教官站在晨曦的微光中，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他脚边放着几个绿色的木箱，箱盖上喷印着醒目的骷髅头标志和“爆炸物 - 极度危险”的字样。
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爆破基础训练！”黑熊教官的声音炸响，“给你们这群菜鸟开开眼，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力量！”
恐惧和好奇同时在这些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心中滋生。爆炸，对于这些大多来自贫困山区的学员来说，是遥远而恐怖的词汇，往往与地雷、袭击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教官打开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块状、条状的炸药、雷管、导火索以及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黑熊教官粗壮的手指却异常灵活，拿起一块tNt炸药，一边快速操作，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讲解：“标准爆破装药：主药包、雷管、导火索的连接！记住顺序！记牢步骤！错一步，就不是炸石头，是炸碎你们自己！”
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学员们只能拼命瞪大眼睛，试图将每一个细节刻进几乎要罢工的大脑里。
演示完毕，黑熊教官退后一步，狞笑着指了指泥潭另一边堆放的几个废旧汽油桶和水泥块。“目标！炸毁它们！两人一组，轮流操作！计时开始！最后三组，今晚没饭吃，加练夜间潜伏！”
命令一下，训练场瞬间被一种新的、更加尖锐的紧张感笼罩。与体能消耗不同，这种训练直接与粉身碎骨的危险挂钩。
学员们战战兢兢地上前领取材料，手都在微微颤抖。有人连雷管都拿不稳，差点掉在地上，引来教官的厉声呵斥和同伴惊恐的目光。
陆小龙和扎图自然分到了一组。
令人惊讶的是，一到炸药面前，扎图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个平时有些邋遢、沉默寡言、甚至在文化课上显得愚笨的佤族少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一个艺术家看到了自己最钟爱的颜料和画布。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危险的爆炸物，动作轻柔而精准，带着一种异样的虔诚和熟悉。当其他组还在手忙脚乱地回忆步骤时，扎图已经飞快而准确地将炸药、雷管、导火索组合完毕，甚至还在主药包旁巧妙地附加了几个小药块。
“这样……爆破范围更大，冲击波更集中。”扎图低声对陆小龙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如何更有效地劈柴。
陆小龙惊讶地看着他。这家伙，是个天才！
轮到陆小龙操作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教官的每一个动作，谨慎地模仿。他的手指也很稳，但速度明显慢于扎图，带着一种理论学习的刻板。
扎图在一旁看着，没有做声，直到陆小龙顺利完成，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引爆！”
随着教官的命令，各组学员纷纷点燃导火索，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向安全掩体。
“嗤嗤嗤——”导火索燃烧的声音令人心悸。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泥浆飞溅，汽油桶被炸得扭曲变形，水泥块四分五裂。大地微微震动，冲击波裹挟着硝烟扑面而来。
大部分小组都成功引爆，但也有意外。一组学员因为导火索预留太短，差点被冲击波掀飞，狼狈不堪。另一组则完全失败，炸药只是冒了股黑烟，噗地一声熄灭了，引来教官的咆哮和其他学员劫后余生般的窃笑。
而扎图制作的炸药，爆炸效果最为猛烈和彻底，目标被完全摧毁，炸点干净利落，显示出了远超基础水平的控制力。
黑熊教官的目光在扎图身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上午的爆破训练在紧张和危险中度过。下午，画风突变。
一间简陋的教室里，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教育官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
“今天，我们学习爆破理论的基础：爆破漏斗、最小抵抗线、炸药当量计算、冲击波传导……”教育官的声音平和，却像是一道催眠咒。
台下，刚刚经历完生死刺激的学员们，大多眼神呆滞，昏昏欲睡。高强度体能消耗和神经紧绷后的骤然放松，让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击败了绝大多数人的意志。
尤其是扎图。
一进入文化课堂，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些数字、公式、定律在他眼里如同天书，比最复杂的诡雷线路还要难以理解。他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跟上教育官的讲解，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不断下坠。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最终彻底趴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教育官皱了皱眉，用教鞭敲了敲桌子：“那个学员！醒醒！”
扎图猛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梭温更是毫不掩饰地投来鄙夷的目光，低声对同伴说：“哼，脑子里长肌肉的蛮子，也就配玩玩炸药。”
扎图的脸瞬间涨红，拳头在桌下攥紧，但又无力地松开。他确实听不懂，这种无力感比面对真枪实弹更让他挫败。
陆小龙坐在他旁边，将这些尽收眼底。他没有笑，反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自己刚入学时在文化课上的吃力，想起了岩坎教官的耐心指点。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在现代战争中，尤其是爆破这种技术活，光有手上功夫是远远不够的。不懂得计算药量、不懂得分析地形结构，威力再大的爆炸也可能徒劳无功，甚至误伤自己人。
下课哨声响起，扎图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沮丧，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仿佛逃离刑场。
夜晚，营地终于暂时恢复了宁静。月光洒下，勉强驱散一丝寒意。
陆小龙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倒头就睡。他找到了独自一人坐在营地角落，对着月亮发呆的扎图。扎图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小块训练用的模拟粘土炸药，反复揉搓。
“给。”陆小龙走过去，递给他半个硬邦邦的玉米饼子——这是他省下来的口粮。
扎图愣了一下，接过饼子，闷声道：“谢谢。”
陆小龙在他身边坐下，开门见山：“下午讲的爆破漏斗原理，你没听懂？”
扎图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那些数字和线……我看它们就像看蚂蚁爬，头晕。”
“没关系，”陆小龙语气平静，“我刚开始也这样。但这些东西很重要，它能告诉你炸哪里、用多少药、能炸多深、效果最好。不然，你就是个只会蛮干的爆破手，而不是爆破专家。”
扎图抬起头，看着陆小龙。月光下，陆小龙的眼神清澈而认真，没有一丝嘲讽或施舍的意味。
“我……我学不会。”扎图有些自暴自弃。
“能学会，”陆小龙斩钉截铁，“从最简单的开始。我教你。”
说完，他不等扎图回应，就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你看，假设这是一个碉堡……这是它的墙壁厚度……这就是最小抵抗线，我们要炸垮它，炸药量不能瞎放，要根据这个公式大概估算……”
他用最浅显的语言，结合白天实际的爆破场景，将课堂上的理论一点点拆解给扎图听。
起初，扎图听得眉头紧锁，满脸痛苦。但渐渐地，当抽象的公式和具体的爆炸效果联系起来时，他眼中迷茫的云雾开始消散，偶尔闪过一丝明悟的光亮。
“哦！所以白天我那个附加药块，虽然炸得猛，但其实有点浪费？如果算好角度和药量，可能用更少的炸药就能掀翻那个油桶？”扎图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陆小龙也笑了，“理论是让实践更有效、更安全的工具。你手上的感觉是天生的，再加上理论的指导，你会成为SNLA最好的爆破手，没有之一！”
“最好的爆破手……”扎图喃喃重复着，眼神中燃起了一簇前所未有的火焰，那是被认可、被点亮的希望之火。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成了两人固定的“补习时间”。每当夜深人静，其他人沉浸在梦乡或疲惫中时，总有两个身影躲在营房的背风处，或者借着月光，或者冒险点起一小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篝火（严格违反纪律，但陆小龙计算过风险）。
陆小龙耐心地将文化课上的知识，结合地图判读、地形分析，一点点灌输给扎图。而作为回报，扎图则毫无保留地向陆小龙传授他那些来自山林和实战（可能是小时候跟长辈打猎、设置陷阱）的“土”经验。
“这种岩石结构，你看它的裂缝走向……炸药塞这里，比硬炸省力一半！”
“导火索受潮？没关系，用猪油或者树胶稍微抹一下接头，只要一点点，就能防潮，但千万不能多！”
“布置诡雷，心思要活……敌人觉得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险。一根细线，一个不起眼的石头压发……比一大堆电线更有效。”
这些看似粗陋却极其实用的技巧，是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到的宝贵财富，是无数次生死边缘总结出的经验。陆小龙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并将其与军校教授的正规知识相互印证、融合。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不再是简单的同伴或同学，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师徒”和“搭档”。信任在无声的交流中夯实，默契在知识的互换中滋生。
一天深夜，两人再次偷偷加练诡雷设置。扎图演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绊发装置，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试试看，小龙，你能找到吗？”扎图难得地带着一丝挑战的口吻。
陆小龙仔细观察，凭借扎图之前传授的要点和自身敏锐的观察力，最终小心翼翼地指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线头。
“厉害！”扎图由衷地赞叹，黝黑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你学得真快！”
“是你教得好。”陆小龙也笑了。这一刻，阶级、民族、文化背景的差异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年轻人对技能的追求和彼此的欣赏。
然而，营地从无秘密。他们的夜间补习，很快就被梭温的人发现了。
一次文化课考核（简单笔试）上，扎图破天荒地没有交白卷，虽然成绩依旧惨不忍睹，但至少写了些东西上去。这细微的进步，却引起了梭温的注意。
很快，梭温的狗腿子就打听到了陆小龙每晚给扎图“开小灶”的事情。
“哼，一个华人崽子，一个佤族蛮子，倒是凑到一起去了。”梭温在食堂里故意大声嘲讽，“怎么？想着互相帮忙，蒙混过关？我告诉你们，废物凑在一起，还是废物！尤其是某些人，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充大头蒜，教官的儿子是你这种货色能巴结上的？”
恶毒的话语指向性明显。扎图气得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却被陆小龙一把按住。
陆小龙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梭温，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梭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为自己下意识的畏惧感到恼羞成怒。
“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梭温强撑着气势。
陆小龙缓缓站起身，走到梭温面前。他虽然比梭温稍矮一些，但那股在血火中淬炼出的气势却稳稳压倒了对方。
“考核场上见真章，梭温。”陆小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或者，爆破训练场也行。嘴上功夫，杀不了敌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梭温，转身对扎图说：“走，扎图。跟蠢货浪费时间，不如多拆装几次雷管。”
扎图重重地哼了一声，昂着头跟着陆小龙走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别人的嘲讽而自卑或愤怒，反而因为身边有陆小龙这样的兄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
梭温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人投来的各异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对陆小龙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几天后，一场综合演练不期而至。内容正是夜间渗透，爆破“敌军”通讯线路。
小队分工，扎图自然是爆破手的不二人选。但行动路线需要穿越一片复杂雷区（训练用模拟雷），需要极强的侦察和排雷能力。
就在队长犹豫让谁担任尖兵探路时，陆小龙主动请缨：“队长，我和扎图配合过，了解他的爆破习惯和布置思路，我来探路。”
队长看了看陆小龙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扎图，点了点头：“小心！”
演练开始。陆小龙一马当先，凭借扎实的地图判读和扎图平时灌输的“布雷者思维”，竟然神奇地带领小队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大部分雷区。
在最后一段最密集的模拟雷区前，陆小龙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片刻，回头对扎图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那是他们夜间补习时自己发明的暗号，意思是“疑似双诡雷，常规路径危险”。
扎图心领神会，立刻从另一个非常规角度迂回接近，果然发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绊线连接着两颗模拟雷。他熟练地拆解，为小队打开了安全通道。
最终，小队成功抵达目标区域。扎图在陆小龙的警戒掩护下，以惊人的速度设置了炸药，完美引爆，切断了“敌军”通讯线。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合默契，远超其他小组。连一旁监督的黑熊教官，都难得地没有挑刺，只是眯着眼，多看了陆小龙和扎图两眼。
演练总结时，队长特意表扬了陆小龙和扎图的默契配合。梭温站在队伍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当晚，月光格外明亮。
陆小龙和扎图再次坐在老地方。没有补习，只是静静地分吃着一点偷偷藏起来的干粮。
“小龙，”扎图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没看不起我，还教我那些……”
陆小龙摇摇头：“你也教了我很多。没有你的那些‘土办法’，我今天可能就‘触雷’了。我们是互相学习。”
扎图用力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很认真地说：“以后……我的炸药，指哪打哪。你的命令，我绝对服从！”
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汉子，最郑重其事的承诺。
陆小龙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扎图结实的肩膀。
月光下，两个来自不同民族、不同背景的少年，因为共同的经历、互补的技能和彼此的尊重，结下了一份足以托付生死的战友情谊。这份情谊，将在未来更加残酷的血火战场上，绽放出惊人的力量。
他们不知道的是，远处阴影中，岩坎教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随即悄然隐没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