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的天空本该缀满星子，此刻却只有一片混沌的墨色。川航3U8783专机像一枚孤独的银梭，刺破厚重的云层，机舱内弥漫着消毒水与镇痛药膏混合的微苦气息。舷窗内侧凝结着薄霜，窗外引擎的嗡鸣本该是平稳的摇篮曲，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滞涩。汶川的伤员们裹在毯子里沉睡，或醒着，眼神空茫地望着机舱顶的照明灯，那些灯光，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曾是绝望中唯一的锚点。
方清墨坐在靠近驾驶舱的座位上，膝盖上摊着一台改装过的加固pdA，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紧蹙的眉头。细密的导线从pdA延伸出去，蛇一般钻进旁边一台心电监护仪的接口。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此刻正被一种肉眼可见的、不祥的灰色“雾气”侵蚀，那雾气并非实体，却如活物般蠕动，每一次蠕动，都让代表心跳的尖峰变得迟滞、扁平，连带旁边一台呼吸机辅助的伤员，胸廓的起伏也微弱下去。
“李部，”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调出一组瀑布流般的实时数据，“不是机械故障。咒力侵蚀…源头在引擎，但它在顺着医疗设备的生命能量流反向污染伤员！强度在指数级攀升！”
李玄策就坐在过道另一侧，深色大衣的领口一丝不苟地紧扣着。他正看着一份薄薄的伤员转运名单，闻言，目光从纸页上抬起，投向舷窗外。驾驶舱门开了一条缝，副驾驶探出半张惨白的脸，嘴唇无声地翕动，用口型传递着绝望：“冰…全冻死了！”李玄策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古井，但那静水深流之下，是足以劈开山岳的意志。
“清墨，锁定咒力侵蚀的核心节点，标记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机舱内压抑的低泣和仪器微弱的警报声，“念墨，我需要一个方案，立刻。利用现有条件，建立群体生命能量屏障，隔绝反向污染，同时…反向冲击节点。”
“现有条件…氧气！”李念墨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因高速思考而异常明亮，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几乎舞出残影，“客舱氧气系统！如果释放高浓度氧气，配合精准的呼吸引导，让所有人的呼吸频率在富氧环境下强制同步…理论上可以形成强大的‘生机场’！就像…就像用生命本身的潮汐去拍碎礁石！”
驾驶舱传来机长近乎崩溃的嘶吼，被机身的剧烈颠簸撕扯得断断续续：“…高度…失速…撑不住…冰在吞噬一切！”轰！一声闷响，整个机身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向地狱。行李舱传来重物翻滚的撞击声。头顶的氧气面罩“啪嗒”一声自动弹落，悬在半空，像一排排苍白的钟摆。
“啊——！”尖叫声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一个截肢的年轻士兵惊恐地抓住滑落的毯子，手指关节捏得死白。他邻座的老妇人怀中紧抱着一个褪色的福娃玩偶，那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唯一念想，此刻她把脸深深埋进玩偶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执行！”李玄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军刀，瞬间劈开了恐慌的迷雾。他霍然起身，解开安全带，一步跨到客舱中央狭窄的过道上。高大的身影在剧烈摇晃的灯光下投下稳定如山的影子。“全体人员注意！”他的声音灌注了力量，清晰地盖过引擎的哀鸣与颠簸的噪音，“我是李玄策！听我指令！抓住氧气面罩，戴好！深吸气——！”
他率先抓起自己面前的面罩扣在口鼻上，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有力地起伏。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感染力。恐慌的伤员们下意识地模仿，笨拙地摸索着抓住飘荡的面罩，捂在脸上。
“呼——！”李玄策吐气悠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惊惶的脸，“跟我做！吸——气——！”他张开双臂，动作沉稳而充满韵律，像一位指挥天地元气的古老祭师。
三百道带着恐惧、疼痛和求生渴望的吸气声，在机舱内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潮音。呼——！三百道白汽喷吐在冰冷的塑料面罩内侧，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再吸——！再呼——！节奏在摇晃的机舱里艰难地建立起来，从杂乱无章，渐渐趋向一种沉重而顽强的同步。
方清墨死死盯着pdA屏幕。那代表咒力侵蚀的灰色“雾气”在代表伤员生命体征的蓝色数据流中左冲右突，如同贪婪的食人鱼群。他指尖如飞，在虚拟界面上勾勒出复杂的能量节点。“节点锁定！在右翼引擎根部！就是现在！”
李念墨猛地按下最后一个虚拟按键：“氧气释放！最大流量！”
嘶——！一股强劲、冰冷的纯净气流瞬间灌满客舱，带着特有的金属和橡胶气味，冲淡了消毒水的苦涩。高浓度的氧气涌入肺部，如同注入了一针强效的清醒剂。伤员们本能的呼吸在富氧的刺激下变得更深、更有力。在李玄策那稳定如磐石般的手势引导下，吸——呼——吸——呼——！三百人的胸腔起伏，越来越趋向同一个节拍，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生命在黑暗的高空沉重地搏动。
奇迹般的韵律在冰冷的机舱内共振。方清墨屏幕上，那代表同步呼吸的绿色光波骤然亮起，凝成一道粗壮的光柱，狠狠撞向代表咒力核心节点的、不断脉动的灰色漩涡！灰色漩涡剧烈震颤，边缘开始崩解、溃散！
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异变陡生！
靠近右侧机翼的一排舷窗，厚厚的冰层内部，那些原本杂乱无序的霜花，竟诡异地扭动、重组，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凝结成一个巨大、狞厉的骷髅图案！骷髅空洞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双层玻璃，直直“盯”着机舱内同步呼吸的人群。一股更深的、带着坟墓般腐朽气息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呃！”一个靠窗的伤员痛苦地蜷缩起来，他面前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疯狂地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刚刚建立的脆弱节奏！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刚刚趋向稳定的呼吸同步瞬间濒临崩溃！那骷髅冰霜的眼窝深处，似乎有幽绿的光一闪而逝，带着刻骨的怨毒。
“它在反扑！”方清墨急吼，手指在屏幕上几乎要擦出火花，试图加固数据屏障，但那灰色的咒力如同附骨之疽，顺着生命能量的联系疯狂反噬，屏幕上代表伤员状态的黄色警告点瞬间红了一大片！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汹涌地漫过每个人的头顶。李玄策的额角绷紧，汗水浸湿了鬓角。他维持着引导呼吸的手势，但眼中锐利的光芒在寻找，在机舱内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上、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上飞速掠过。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过道后方。
卓玛，那位一路上沉默得像块山岩的藏族护士，此刻正跪在一个呼吸骤停的伤员身边。她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她猛地扯开自己藏袍的斜襟，从最贴近心脏的内袋里，掏出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得发白的物件。她双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它一层层展开。
那是一幅小巧却无比精美的药师佛唐卡。岁月的磨砺让色彩变得深沉内敛，但画布中央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依旧宝相庄严，左手持药钵，右手施无畏印，周身散发着宁静祥和的青色佛光。佛光流转，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苦厄病痛。
卓玛将展开的唐卡，毫不犹豫地、轻柔地覆盖在伤员口鼻处的输氧管上。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眼帘低垂，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古老的藏语经文开始低诵。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警报和引擎的哀鸣淹没，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纯净力量。经文声起，那幅覆盖在输氧管上的古老唐卡，边缘竟似有极其微弱的、肉眼难辨的淡金色光晕在流动，顺着塑料管道，悄然渗入奔涌的氧气流中。
李玄策的心脏仿佛被这微光猛地撞击了一下。一线灵光，如同刺破浓云的闪电！
“念墨！调整频率！接入那个源头！”李玄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墨，放弃节点冲击，全力护持所有伤员生命体征！屏障由我和她来筑！”
李念墨瞬间领悟，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幻影。代表同步呼吸的绿色光波指令流被他强行修改，一股无形的指令流顺着客舱的供氧系统，精准地捕捉到那源自唐卡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古老祝福能量——那是一种纯粹的生之祈愿！
方清墨立刻放弃了对咒力节点的攻击，十指翻飞，将全部算力转为守护。屏幕上代表伤员状态的红色警告点被一层坚韧的、闪烁着无数细小佛咒梵文的淡金色数据膜层层包裹，暂时隔绝了那疯狂反噬的灰色咒力。
“所有人！”李玄策的声音如同洪钟，再次响彻机舱，这一次，他引导呼吸的手势变了！不再仅仅是深长的起伏，而是融入了一种奇特的顿挫与韵律——吸…吸…呼——！吸…吸…呼——！这节奏，竟隐隐与卓玛那低沉、悠远、带着雪山回响般的诵经声，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卓玛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诵经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坚定。她抬起眼，望向客舱前方那个如山岳般屹立的身影，沾着血污和汗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她双手依旧合十，诵经声却随着李玄策引导的奇特呼吸节奏，自然地起伏、共振。
吸…吸…呼——！
嗡…嘛…呢…叭…咪…吽…（低沉悠远的诵经声）
吸…吸…呼——！
嗡…嘛…呢…叭…咪…吽…
奇迹发生了！覆盖在输氧管上的药师佛唐卡，那流转的淡金色光晕骤然明亮起来！不再微弱难辨，而是化作一道道细密、温暖、充满生机的金色光丝，如同活物般顺着奔涌的氧气流，瞬间蔓延至每一个氧气面罩！金丝渗入面罩，轻柔地缠绕上每一个正在努力跟随李玄策节奏呼吸的人的口鼻！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入肺部，驱散了咒力带来的蚀骨阴寒。伤员们脸上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肌肉松弛下来，混乱的呼吸被一股强大的、柔和的、充满慈悲与守护的力量裹挟着，强制纳入了那奇特的、与经文共振的节奏。
三百人的呼吸，三百道与古老佛号共鸣的生命气息，通过高浓度氧气的介质，被李念墨的程序精准地调制、放大，再被方清墨守护着，化为一道前所未有的、由纯粹生机与古老信仰凝聚成的无形巨浪——生机咒链！
这道无形的巨链，一端紧紧系着每一个客舱中搏动的心脏，另一端，在李玄策意志的指引下，如同盘古开天的巨斧，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斩向舷窗外那狰狞的骷髅冰咒！
“轰——咔啦啦——！”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碎裂巨响，透过机身结构猛烈传来！
驾驶舱内，机长和副驾驶死死盯着仪表盘，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血来。就在刚才，四台引擎的转速指示已经彻底归零，绝望像冰水灌满了他们的肺腑。然而，就在那声诡异的碎裂声传来的瞬间——
嗡…！嗡…！嗡…！
代表引擎转速的指针，猛地一个剧烈颤抖，然后开始艰难地、缓慢地向上爬升！1%…5%…10%…转速在恢复！动力在回归！仪表盘上那象征死亡的红色警告灯，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活了！引擎活了！”机长发出一声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中滚下滚烫的泪水，他猛地抓住操纵杆，拼尽全力向后拉。失速告警的尖啸声戛然而止！机头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开始抬起，重新刺向布满阴霾的夜空！
机舱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失重感的转变。身体被重新压回座椅的踏实感，驱散了悬空下坠的恐怖。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绝望的直线猛地一跳，重新开始描绘出生命的起伏！尖锐的警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粗重喘息。
舷窗外，那凝结在机翼和引擎上的厚重、诡异的黑色冰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裂纹急速蔓延、扩大。哗啦啦——！大块大块漆黑如墨、却又闪烁着诡异星芒的冰晶彻底崩解、脱落，被狂暴的气流瞬间撕扯成亿万片细碎的黑钻，卷入后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之中。那凝结在玻璃上的骷髅图案，在冰层碎裂的瞬间，眼窝里最后一丝幽绿怨毒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便彻底崩散，化为乌有。
机舱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重新稳定工作的低沉轰鸣，如同天籁。氧气面罩下，是无数张挂着泪痕、却写满茫然与庆幸的脸。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了每一个人。
李玄策缓缓放下引导呼吸的双臂，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他解开紧扣的领口，深深吸了一口机舱内混合着冰冷氧气、汗水和淡淡血腥的空气。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疲惫而幸存的脸庞，最终落在过道尽头。
卓玛依旧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低垂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那幅小小的药师佛唐卡被她珍而重之地从输氧管上取下，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力量源泉。画布边缘，还残留着氧气凝结的细小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颗颗未曾坠落的泪。
李玄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极其郑重地，微微颔首。深沉的敬意，尽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方清墨瘫在座位上，pdA屏幕早已黯淡下去。他仰着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机舱壁，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嘴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弧度。李念墨靠在舷窗边，镜片上蒙着一层白汽，他摘下眼镜，用力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窗外，笼罩天地的厚重阴云，不知何时被高速飞行的机体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裂口之下，遥远的大地之上，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人间的星河，在圣诞节的深夜里，安静、温暖、永恒地流淌着。
机舱顶的照明灯稳定地散发着柔光。一个角落里，那个抱着褪色福娃玩偶的老妇人，终于沉沉地睡去，布满皱纹的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向上弯着。玩偶蓝色的水纹头巾，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釉光。在她旁边的座位上，那截肢的年轻士兵也闭上了眼，紧攥毯子的手松开了，放在胸前，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引擎的轰鸣声均匀而有力，成了这高空IcU里最安心的背景音。卓玛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但紧绷的脊背已悄然放松。她将叠好的唐卡小心地塞回藏袍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然后，她抬起头，望向舷窗外那道灯火汇成的星河。幽深如古潭的眸子里，映着下方人间那渺小却坚韧的光点，终于漾开一丝极淡、却如同雪域冰莲初绽般的暖意。
李玄策没有回到座位。他依旧站在过道中央，像一根定海神针。他解开的大衣衣襟被气流微微掀动。他的目光扫过沉睡的伤员、疲惫的医护、劫后余生的战友，最后也落在那道裂口下的万家灯火上。那光芒微弱，却足以刺破这万米高空的寒夜，也足以焚尽任何试图缠绕这片土地的千年诅咒。
机舱广播里传来机长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颤抖的声音，是生还的宣告：“各位乘客，我是机长…我们…安全了。高度恢复，航向正常。预计一小时后抵达首都机场。请…好好休息。”那声音里，带着死里逃生的哽咽。
李玄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氧气的微甜涌入肺腑。他抬手，轻轻拂去肩章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粒微尘。尘埃落定。但苍穹之下，属于他们的战斗，远未结束。他深邃的目光重新投向舷窗外无垠的黑暗，那里，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然而此刻，在这云端的IcU里，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引擎的轰鸣，以及下方那片沉默守护着的人间灯火，交织成一首无声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