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那一声清脆的童音,像一道惊雷,在鹿家死寂的院子里炸响。
鹿承祖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他平日里任意打骂的小脸,此刻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他甚至忘了发怒,只是下意识地反驳:“你……你个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胡说!”鹿显宗攥紧了手里那本被重新糊好的《千字文》,往前站了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却愈发清晰,“周先生教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爷爷当初跟白爷爷说好了,西坡地是公家的,谁种谁收!你现在收‘管理费’,就是不讲信用的小人!”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鹿承祖被儿子当众顶撞,脸上那点血色“唰”地一下褪尽,又“腾”地一下全涌了上来,涨成了猪肝色。他扬起手,一个巴掌就要朝鹿显宗的脸上扇过去。
“住手!”
一声断喝,比鹿承祖的动作更快。白承安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攥住了鹿承祖的手腕。他的手劲出奇地大,像一把铁钳,让鹿承祖动弹不得。
“鹿承祖,有话好好说,跟个孩子动什么手?”白承安冷冷地看着他。
“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关你屁事!松手!”鹿承祖挣扎着,手腕却被攥得生疼。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没说话的白承业,也从族堂那边赶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王老汉、李二婶等七八个互助会的乡邻。他们手里,都拿着扁担、粪叉,一个个怒目而视。原来,白承安来之前,就料到鹿承祖可能会恼羞成怒,特意让一个族侄去喊了人。
鹿承祖看着院门口那黑压压的一群人,和他手里明晃晃的家伙什,心里的那点气焰,瞬间就灭了一半。他色厉内荏地嚷道:“白承安!你想干什么?想带人来我鹿家闹事吗?”
白承安松开了他的手,把他往后一推,然后走到院子中央,对着那些被动静吸引过来的鹿家族亲和家丁,朗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叔伯,今天我们来,不是来闹事的,是来讲理的!”
他指着瘫坐在地上的李二婶,又指着那几袋被抢来的麦种。“李二婶家是什么光景,在场的各位,谁不清楚?鹿承祖为了一点莫须有的‘管理费’,就抢走人家活命的种子,这事,做得地道吗?”
他又转向鹿显宗,声音缓和了一些:“显宗一个八岁的娃,都懂得‘信义’二字,都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咱们这些大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他的一番话,说得在场的鹿家族亲们,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们虽然姓鹿,但也都是庄稼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鹿承祖这事,确实做得太绝了,太不占理了。
白承安见状,趁热打铁。他走到那几袋麦种前,对着鹿承祖,一字一句地说:“这麦种,今天我们必须带走。不仅是李二婶家的,还有其他几家被你强收了的,我们白家,今天就一并替他们做主了!”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白承业和乡邻们一挥手:“去,把所有被抢的麦种和粮食,都给乡亲们搬回去!”
“我看谁敢!”鹿承祖急了,张开双臂就要去拦。
白承业早有准备,他和他身后的两个白家后生,像三座铁塔,一下子就把鹿承祖给架了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王老汉等人,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扛起那些麦种和粮食,就往院外走。整个过程,鹿家的那些家丁和族亲,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他们都被白家这边的气势,和鹿显宗那番话给镇住了。
粮食和麦种都搬了出去,白承安才走到依旧在挣扎的鹿承祖面前。他没有再为难他,示意白承业放开了手。
“鹿承祖,我哥临走前交代过,白鹿滩的事,要以和为贵。”白承安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今天这事,就算了了。但你给我听清楚,要是鹿家再敢拿‘管理费’的事,去欺负任何一户乡邻,下一次,我们就不是来你家搬东西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下一次,我们就抬着这些东西,敲着锣,打着鼓,一路抬到县衙门口,请县太爷来给咱们断一断,这到底是谁家的规矩!”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鹿承祖,转身对鹿显宗温和地说了一句“好孩子,快回家去”,然后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鹿承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满地的狼藉,听着远处乡邻们传来的欢呼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冲进屋里,对着正在喝闷酒的鹿三位,把刚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爹!那白承安,简直就是个土匪!他……他带人明抢啊!这白鹿滩,还有没有王法了!”
鹿三位听完,手里的酒杯捏得“咯吱”作响。他没想到,白煜田一走,他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弟弟白承安,竟也能翻出这么大的浪来。
“王法?”鹿三位冷笑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在这白鹿滩,谁的人多,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法!白家现在是得了人心,咱们硬碰硬,是碰不过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条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白鹿渠,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跟他们硬拼,咱们就来软的。你看着吧,这天,一天比一天旱。等到开春,地里裂的口子能伸进拳头的时候,他那条破渠里,还能有几滴水?”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去,把咱们井台周围那圈墙,再给我加高三尺!再养两条最凶的狼狗,就拴在门口!我倒要看看,等到麦苗都快渴死的时候,是他们白家的‘仁义’管用,还是我鹿家的这口井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