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浣衣局的排房里,寒意凝成了实质,比白日里更加刺骨。
呼啸的北风从窗纸的破洞中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徘徊。
虞颜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压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那床破旧的薄被,以及那件白日里浸满寒气、此刻依旧带着潮意的灰布棉衣。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寒冷如同无孔不入的水银,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阵阵战栗。
“咳咳……咳咳咳……”
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在死寂的排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蜷缩着身体,用那件灰布棉衣的袖子死死捂住嘴,试图将那撕心裂肺的声响闷在胸腔里。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与眼角因剧痛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混在一起。
同屋的宫女们早已沉入梦乡,或发出沉重的鼾声,或偶尔磨牙呓语。
无人理会角落这边几乎微不可闻的痛苦挣扎。
在这里,病痛与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同情心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
一阵剧烈的咳嗽平息后,虞颜摊开袖子,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可以看到深色布料上又添了一小块新鲜的、暗沉的血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那并非从自己体内咳出的生命精华。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身,面向冰冷的墙壁。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喘息了许久。
然后,她颤抖着伸出手,探入那充当枕头的、塞着干草的粗布包袱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小块柔软而微凉的物体。
她将它取了出来。
那是一方素白的手绢。
材质算不得顶好,却是她如今仅存的、唯一干净、且勉强称得上“体面”的东西。
手绢的一角,还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株小小的、不甚精致的兰草——那是她刚入宫,尚在司籍司,对未来还残存一丝渺茫希望时,于某个难眠的夜晚,借着月光绣下的。
与这方手绢一同取出的,还有一支仅有小指长短、颜色黯淡的眉笔。
这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是当初从虞府带出、侥幸未被搜走的旧物,曾是她母亲的心爱之物。
墨条早已在颠沛中遗失,唯有这小小一截眉笔,被她用油纸包裹,贴身藏匿,成了她与过往那个书香门第的虞家小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她将手绢在膝上细细展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冰冷的空气冻得她手指僵硬,破损的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摩擦,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握紧了那截短小的眉笔。笔杆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写什么呢?
写她的冤屈?写她的痛苦?写她对这冰冷人世间的恨意?
不。
那些东西,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苦役、病痛和漠然中,被磨蚀殆尽了。它们太重,太沉,她已无力背负。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雪夜梅林,他惊鸿一瞥的目光;是养心殿内,红袖添香时的静谧时光;是上元灯夜,宫墙之上,他赠她“长相知”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孤独……
还有,他身为帝王,肩挑江山社稷,那双总是蕴藏着深沉与疲惫的眼睛。
恨吗?或许有过。在被他厉声斥责、被他无情贬斥的那一刻,心是恨过的。但如今,连恨都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她只是……只是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那个同样被困在重重宫阙之中,看似拥有天下,实则可能比她更加孤独的少年天子。
笔尖,蘸着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与意念,而非墨水,轻轻落在了素绢之上。
“愿——陛——下——长——安”。
她写得极慢,极用力。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耗尽她残存的生命力。
眉笔的石粉附着在绢布上,留下深灰色的、清晰的痕迹。
那字迹,早已不复昔日御前侍墨时的清峻风骨,而是带着颤抖、虚弱,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虔诚。
写完这五个字,她停顿了许久,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发。
然后,她再次提起笔,在那行字的下面,又写下一遍。
“愿陛下长安”。
一遍,又一遍。
笔尖在绢布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是她与世界唯一的交流。
她仿佛不知疲倦,或者说,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体内不断叫嚣着的痛苦与冰冷,对抗着那随时可能将她吞噬的死亡阴影。
素白的绢帕上,渐渐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愿陛下长安”。
从最初的尚算工整,到后来的逐渐扭曲、颤抖,仿佛记录着她生命之火从微弱到即将熄灭的全过程。
她不是在祈求他的怜悯,也不是在渴望他的回首。
这仅仅是她,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女子,对她曾倾心爱慕过、或许至今仍无法彻底忘怀的少年君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祝愿。
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与苦难中,为自己寻找到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支撑。
当整方绢帕再也找不到一丝空白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眉笔从她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滚落,悄无声息地掉在铺位的稻草里。
她将写满字的绢帕仔细地、郑重地折叠好,再次藏入枕下那个粗布包袱的最深处,紧贴着那冰冷坚硬的“枕头”。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床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咳嗽却奇异地平息了片刻。
她望着头顶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房梁,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与死寂,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是一点点……虚幻的满足。
仿佛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窗外,风雪依旧。
枕下,那方写满无声期盼的绢帕,带着她最后的体温,成了这冰冷囚笼里,唯一一点不为人知的、微弱的暖意,也是她摇摇欲坠的生命,最后的支柱。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痛苦、寒冷与期盼,都封锁在这具支离病骨之内。
长夜漫漫,唯有这一点墨痕写就的祝愿,是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全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