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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衍勒的弯刀指向南方时,李铮感到胃袋在抽搐。

老萨满额尔德尼的谶语如同附骨之蛆:“风暴眼里的狼崽子……血月会蒙蔽归途!”

阿提拉淬毒的羞辱,更将“汉”字烙铁般烫在他最深的伤口。

马邑城垣在风沙中显现的刹那,李铮看见了城头飘扬的汉字大旗。攻城战爆发,他被迫格杀一名年轻的汉军士兵,温热血浆溅上左眼。透过血幕,他看见少年倒下时怀中掉出半块粗糙麦饼。李铮在尸山血海中跪倒干呕,雨水冲刷着脸上血泪。

就在这时,呼衍勒的狼头大纛轰然倒下,传令兵嘶吼着带来主将战死的噩耗。

所有幸存匈奴兵的目光,都钉在了手握染血弯刀的李铮身上。

呼衍勒部族营地沉睡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呼吸都带着铁锈与牲口干粪的腥气。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一声凄厉刺耳的骨哨声骤然撕裂了这虚假的平静,如同冰锥凿穿了冻土。

“呜——呜呜——!”

哨音未落,更大的声浪紧随其后,那是沉重的牛角号被奋力吹响的雄浑呜咽,一声接着一声,一层叠着一层,从营地中心那座最为高大、悬挂着狰狞狼头图腾的呼衍勒大帐方向,如同滚雷般碾过整个营地,撞击在每一顶毡帐、每一颗心脏上。

沉睡的巨兽瞬间惊醒。

死寂被粗暴地撕碎,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爆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无数人影如同受惊的蚁群,从低矮的毡帐里猛地窜出。沉重的脚步声、刀鞘与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粗野的呼喝叫骂声、女人压抑的啜泣和孩子被惊醒的哭闹,还有营地外围马圈里骤然炸开的战马嘶鸣,所有声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夜寒,搅拌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前狂躁。

李铮猛地睁开眼。

帐篷里还残留着昨夜浓重的黑暗,只有门帘缝隙透入一丝惨淡的灰白。身体像是被重物碾压过,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疲惫,但意识却在那穿透灵魂的号角声里瞬间绷紧,如同被冰水浇透。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地单身坐起,黑暗中摸索的动作精准而迅捷。冰冷的皮革甲胄触手生硬,带着金属部件刺骨的寒意。他摸索着扣上坚硬的牛皮胸甲,束紧腰间的鞶带,将沉重的弯刀挂好。每一个动作都刻板、机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节奏。

掀开厚重的毡布门帘,冰冷浑浊的空气裹挟着营地的风狂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一紧。外面已是人影幢幢,火把被一支支点燃,摇曳的火光将一张张或亢奋、或麻木、或恐惧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他大步走向营地中央那片用于集合的空地,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避开那些投向他的、含义复杂的视线——有奴隶的敬畏,有普通战士的审视,也有如阿提拉之流毫不掩饰的嫉恨与阴冷。

空地中央,呼衍勒已经站在那里。他披挂着一身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黑色皮甲,如同铁铸的凶神。火光勾勒出他脸上那道斜贯左颊、深可见骨的刀疤,此刻那疤痕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沉默着,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迅速聚拢过来的部众,那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威压让喧嚣迅速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呼衍勒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李铮身上,停顿了一瞬,冰冷而直接,如同在看一件趁手的兵器。

“乌维!”他低沉的嗓音如同滚过地面的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上你的人,护住左翼!驱赶奴隶填壕!城破之后,东门瓮城,你的弯刀要第一个劈开汉狗的拒马!”他的手指猛地抬起,粗糙、布满老茧的指尖,如同淬过火的铁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戳向南方那片被浓重夜色和风沙遮蔽的混沌之地,“马邑!长生天的怒火将把它烧成白地!汉人的血,会染红整片草原!怯懦者,死!后退者,死!杀光!烧光!抢光!”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瞬间炸开,如同无数野兽的嘶吼汇成了毁灭的洪流。巴图的声音最为突出,他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双眼赤红,脸上每一道横肉都因极致的狂热而扭曲跳动,仿佛已经嗅到了屠杀的快意和战利品的芬芳。阿提拉站在呼衍勒身后不远,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李铮身上,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李铮感觉自己的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冰冷的酸液直冲喉头。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右手重重捶击在左胸的冰冷皮甲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嘶吼,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短促、沙哑的音节:“喏!”

命令下达,营地彻底变成了沸腾的旋涡。战士们在各自十夫长、百夫长的咆哮驱使下,奔向各自的战马和队列。沉重的攻城器械被奴隶们喊着号子,在监工皮鞭的抽打下艰难地拖拽移动。李铮快步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队骑兵,大约三十余人,混杂着一些还算健壮的奴隶兵。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脸,确认他们的武器和马匹。

“库图大人!您的马!”一个奴隶气喘吁吁地牵着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跑过来。正是昨日李铮安抚过的那匹烈马。此刻它似乎也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肃杀,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但看到李铮走近,竟奇迹般地安静了几分,硕大的头颅温顺地垂了下来。

李铮伸手,粗糙的手掌用力揉了揉黑马颈侧强健的肌肉,一股混合着汗液、尘土和皮革的浓烈气息冲入鼻腔。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坐稳马鞍的刹那,一股冰冷而坚硬的熟悉感包裹了他,仿佛这马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立足的孤岛。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蛮横地挤开旁边的奴隶,猛地抓住了李铮旁边一匹备用的栗色战马缰绳。

“这匹不错!归我了!”阿提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张扬和挑衅,他翻身上马,动作轻佻,居高临下地睨着李铮,嘴角的讥诮如同毒液,“乌维库图驯马是好手,挑马眼光也不差嘛!可惜啊,再好的马,驮着的人要是心里向着汉狗,怕是跑不到马邑城下就得摔断脖子!”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铮最深的伤口。周围的士兵和奴隶瞬间屏息,目光紧张地在两人之间逡巡。李铮握缰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那道被弯刀割裂的旧伤疤隐隐作痛。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西伯利亚冻土上最凛冽的寒风,直直刺向阿提拉。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在丈量一具尸体的距离。阿提拉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嚣张的气焰为之一窒。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李铮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猛地一夹马腹,栗色战马吃痛,嘶鸣着冲了出去,撞开几个躲避不及的奴隶。

李铮收回目光,那冰冷的死寂也迅速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不再看阿提拉逃离的方向,只是对身边噤若寒蝉的士兵和奴隶挥了挥手,声音平淡无波:“上马!出发!”

沉闷的马蹄声开始汇聚,如同无数重锤敲打着大地。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蟒,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缓缓蠕动起来,离开了喧嚣的营地,一头扎进北方草原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黎明之中。

马蹄踏过枯黄的草甸,卷起浑浊的烟尘,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土龙,在荒原上蔓延。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压垮大地。风从四面八方卷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沙砾,抽打在人和马裸露的皮肤上,生疼。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马蹄踏地的闷响、甲胄兵器的碰撞、粗重的喘息以及伤兵偶尔压抑不住的呻吟,汇成一股沉重而肃杀的背景音。

李铮控着黑马,行进在队伍的左翼。他紧抿着唇,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起伏的地平线,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汉军斥候或伏兵。呼衍勒的狼头大纛在队伍最前方隐约可见,如同一颗移动的死亡图腾。巴图那粗壮的身影护卫在侧,如同忠实的獒犬。

随着队伍持续向南,大地开始显现出异样的痕迹。起初是零星散落的、被啃得只剩下光秃秃树干和枝条的矮小榆树,树皮被粗暴地剥去,露出惨白的木质。接着,这样被剥光的枯树越来越多,一片片如同狰狞的鬼爪刺向灰暗的天空。李铮知道,这是匈奴大军过境时,为了制造简陋的攻城器械而进行的掠夺性砍伐。枯树之间,开始出现被马蹄和车轮反复碾压过的、寸草不生的泥泞小径,上面散落着被踩碎的陶片、断裂的草绳、甚至几块风干的牲畜粪便。再往前,视野中开始出现被焚毁的村庄残骸。

断壁残垣焦黑一片,在寒风中沉默矗立。几根尚未完全烧尽的焦黑梁木斜插在瓦砾堆里,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村口那口唯一的水井旁,倒毙着几具肿胀发黑的尸体,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残破的土墙上,用粗劣的木炭画着几个扭曲、充满亵渎意味的匈奴图腾。一个只剩下半边的破陶罐滚落在泥地里,旁边散落着几粒被踩进泥土、沾满污秽的黍米。

李铮的目光扫过这些景象,脸上肌肉如同石雕般僵硬,没有任何表情。然而,他握着缰绳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掌心被粗糙的皮绳磨得生疼。胃里那股冰冷的痉挛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死死钉在前方地平线上那片越来越清晰的、灰蒙蒙的轮廓上。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沉重的马蹄声。巴图驱马靠了过来,他那张被风沙吹得粗糙的脸上洋溢着近乎狂热的兴奋,随手将一个粗糙的皮囊抛给李铮。

“嘿!乌维!喝一口!”巴图的声音洪亮,压过了风声,“上好的马奶酒!加了野狼心头血的!喝下去,骨头都烧起来!待会儿冲进城,让那些缩在土墙后面的汉狗好好尝尝咱们草原勇士弯刀的滋味!”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马鞍上。

李铮接住皮囊,入手沉甸甸,冰冷的皮革下能感觉到里面液体的晃动。浓烈刺鼻的马奶酒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像巴图那样豪饮,只是象征性地将皮囊凑到嘴边,冰凉的囊口贴着嘴唇,那股浓烈的腥膻气瞬间冲入鼻腔,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忍着,只是用舌尖极其轻微地沾了一点那冰凉的液体,随即立刻将皮囊递了回去。

“留着冲锋的力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被风沙呛到。

巴图咧嘴大笑,接过皮囊,毫不在意地又灌了一大口,显然把李铮的举动理解成了谨慎:“好!省着点力气,待会儿多砍几个汉狗的头颅!听说马邑城里的娘们儿皮肉嫩得像羊羔,哈哈!长生天保佑,让我的马蹄第一个踏上他们的城墙!”他挥舞着拳头,狂热的战意如同实质般燃烧,随即重重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加速,冲向前方呼衍勒的大纛。

李铮看着巴图远去的背影,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彻底失去了血色。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前方。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片铅灰色的巨大轮廓,终于撕破了风沙的帷幕,清晰地撞入他的视野!

马邑!

一座由厚重黄土和青灰色巨石构筑的边城,如同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苍茫的大地尽头。高大的城墙连绵不绝,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饱经风霜的灰黄色。墙体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坑洼和一道道发黑的、显然是陈旧血污留下的痕迹,无声诉说着无数次攻防的惨烈。几处明显是新近修补的墙体,颜色稍浅,像是巨兽身上刚刚结痂的伤口。

城墙之上,垛口如同巨兽参差的獠牙,密密麻麻。一面面巨大的旗帜在呼啸的北风中疯狂地猎猎作响!那是汉军的战旗!玄色的底,赤红的边,正中那硕大的、刚劲有力的汉字——“汉”!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烫在李铮的瞳孔之上!

城头人影幢幢,甲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无数长矛的矛尖如同密密麻麻的荆棘丛,指向城下汹涌而来的敌人。一种无形的、沉重如山的肃杀之气,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带着铁锈、烽烟和视死如归的决绝。

李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那面在风中狂舞的汉字大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旗帜的每一个纹路都刻进灵魂深处。胃里的酸液终于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带着浓烈的腥气,灼烧着他的喉咙。

“呜——呜呜呜——!”

凄厉的牛角号声再次撕裂空气,比在营地时更加急促、更加疯狂,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命嘶嚎!这号声就是进攻的最终命令!

轰!

整个庞大的匈奴军阵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沸腾爆炸!

“嗷嗷嗷——!”

“杀光汉狗!”

“长生天佑我!”

野兽般的咆哮声浪汇聚成毁灭的洪流,彻底淹没了风声和马蹄声。无数骑士疯狂地鞭打着战马,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座孤城席卷而去!

李铮身下的黑马被这骤然爆发的狂暴气息刺激得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他双腿死死夹住马腹,身体本能地伏低,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瞬间被卷入这冲锋的狂潮之中。视野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摇晃,前方是无数攒动的人头、扬起的弯刀、战马狂奔时掀起的漫天烟尘!浓烈的汗臭、马匹的腥膻、金属的冰冷气息混杂着风沙,一股脑地灌入他的口鼻!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穿透烟尘和混乱的人马,死死锁定前方那座越来越近的巨兽之城。城墙在视野中急剧放大,那一道道狰狞的垛口、一张张在城垛后面隐约闪现的、充满紧张和决绝的年轻脸庞——汉军士兵的脸!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放箭!快放箭!”城头上传来汉军军官嘶哑变调的吼声,声音在狂风中破碎。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颤声瞬间压过了喧嚣!无数黑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从城墙上腾空而起,密密麻麻,遮蔽了一小片灰暗的天空!

“举盾!”李铮身后传来手下百夫长惊恐的嘶吼。

死亡的阴影骤然降临!

李铮猛地将挂在马鞍旁的小圆皮盾举起,护住头脸。几乎同时,“咄咄咄咄!”如同冰雹砸在朽木上的密集撞击声在他头顶、身侧、盾牌上疯狂炸响!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下!身旁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战马痛苦的嘶鸣、人体坠地的闷响,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嚎!

一支力道极强的重箭“噗”地一声,穿透了他身前一个奴隶兵举起的简陋木盾,箭头带着碎木屑狠狠扎进那奴隶的肩窝!奴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被后面汹涌而至的铁蹄淹没!

李铮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点溅到了自己握盾的手背上!他牙关紧咬,伏在马背上,顶着箭雨,继续向前猛冲!黑马展现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如同黑色的闪电,在混乱的冲锋队伍中左冲右突,竟带着李铮冲在了最前面!

左翼的任务是驱赶奴隶填平护城壕沟。此刻,被鞭子和死亡恐惧驱使的奴隶们,扛着简陋的木排、门板、甚至捆扎在一起的枯枝,哭嚎着、咒骂着,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被后面的匈奴骑兵用弯刀和皮鞭逼迫着,踉踉跄跄地冲向那深阔的壕沟!

“快!快填!不想死的就快!”李铮身边的百夫长挥舞着弯刀,劈头盖脸地抽打着动作稍慢的奴隶。壕沟边缘已经成了地狱,不断有奴隶被城头射下的箭矢贯穿,惨叫着跌入深沟。沟底布满了削尖的木桩,尸体如同糖葫芦般串在上面,触目惊心。后续的奴隶被推搡着,踩着同伴尚未冰冷的尸体,将手中的杂物疯狂地抛入沟中。

李铮控马在壕沟边缘来回疾驰,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他的任务是压制城墙上对填壕奴隶威胁最大的弓手火力点。一支支箭矢带着尖锐的呼啸从他耳边掠过,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影随形。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右侧城墙上一处垛口后,一个汉军弓手正探出大半个身子,弓已拉满,箭头闪烁着寒光,正对着下方一个正在奋力拖拽木排的奴隶小头目!

那弓手很年轻,脸上带着初临战阵的紧张,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没有丝毫犹豫!李铮几乎是本能地动作!左手猛地松开缰绳,闪电般探向马鞍旁的箭囊,抽箭、搭弦、开弓!整套动作在剧烈的颠簸和死亡威胁下完成得如同行云流水,快得只剩下残影!黑马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在开弓的瞬间猛地一个急停转向,将李铮的身体稳稳托住!

弓如满月!冰冷的青铜箭簇在灰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亮线!

嘣!

弓弦炸响!

箭矢如同毒蛇出洞,撕裂空气!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城垛后,那个年轻的汉军弓手身体猛地一僵!他手中拉满的弓无力地垂下,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支狼牙箭的尾羽,正微微颤动着,牢牢钉在他的心口位置!鲜血瞬间在粗糙的麻布军服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年轻弓手张大了嘴,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有血沫涌出。他手中的长弓“哐当”一声掉落城头,身体摇晃了一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从垛口后栽倒下来!

他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嘭”地一声,重重地砸在壕沟边缘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距离李铮的马蹄不到五步!泥土混合着血水溅起,有几滴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溅到了李铮的左眼睑上!

视线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粘稠的猩红覆盖!

李铮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失声、失色,只剩下左眼那片滚烫的血红!透过这层模糊而粘稠的血幕,他看到那个倒毙的年轻汉军士兵扭曲的脸庞,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充满惊愕和茫然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士兵在栽落时,似乎本能地想抓住什么,结果怀中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着的东西被甩了出来,滚落在泥泞里,沾满了血污和污泥。包裹散开,露出里面半块烤得焦黑、干硬粗糙,明显掺杂了大量麸皮的麦饼!

那半块麦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铮的灵魂上!

“呃…呕……”一股无法抑制的剧烈恶心感如同火山般从胃里猛烈爆发!他猛地弯下腰,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混合着血腥气不断涌上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

“库图大人!”旁边的百夫长惊恐地喊道,以为他被流矢所伤。

李铮充耳不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和灵魂深处的撕裂而剧烈颤抖。左眼上那片温热的血污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带来令人作呕的触感。他猛地抬起手,用冰冷、沾满污泥的皮甲护腕,狠狠擦向自己的左眼!

粗糙的皮革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终于将那层粘稠的血幕擦开了一道缝隙。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却更加残酷。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士兵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脸,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还有那半块静静躺在血泥里的、粗糙的麦饼。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箭矢破空声、垂死的哀嚎……但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真空。胃部的痉挛一阵强过一阵,他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就在这时,头顶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片大地的血腥与悲鸣,猛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哗——!

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天地间弥漫的烟尘和血腥气压了下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城墙、尸体、血泥、还有李铮的脸颊。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左眼尚未擦净的血污,在他脸上蜿蜒流淌,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如同血泪。他跪坐在马背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而蜷缩着,在倾盆大雨中剧烈地颤抖,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

就在这天地一片混沌、李铮灵魂几近崩溃的边缘——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山崩地裂,猛地从战场的核心,呼衍勒大纛所在的方向炸开!

李铮猛地抬头!

透过密集的雨帘,他清晰地看到,那面代表着呼衍勒、代表着这支匈奴大军指挥核心的、悬挂着狰狞狼头图腾的巨大黑色纛旗,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杆断裂声中,带着巨大的、绝望的阴影,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泥泞不堪、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与此同时,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脸上带着极度惊骇和绝望的传令兵,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冲破雨幕,朝着李铮所在的左翼方向疯狂冲来!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尽全力而完全嘶哑变形,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穿透了震天的喊杀和滂沱的雨声,狠狠刺进每一个还能站立的人的耳膜:

“左大将……呼衍勒大人……战死!!!”

“汉狗……汉狗精锐!从侧翼……杀穿了!左大将……阵亡了!!!”

“大人……战死了!!!”

死寂!

如同瘟疫般瞬间在左翼幸存的匈奴兵卒间蔓延!

所有还能喘气的人,无论是凶悍的骑兵、麻木的奴隶、还是惊恐的步卒,动作都僵住了。他们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上,那原本被杀戮和贪婪占据的神情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所取代!

下一秒,所有幸存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了李铮身上!

钉在了那个跪伏在马背上、脸上血泪被雨水冲刷、身体还在因剧烈干呕而微微颤抖的年轻库图身上!

钉在了他下意识紧握在手中的、那柄还在不断滴落血水的冰冷弯刀之上!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只有雨水冲刷着血泥的哗哗声,如同这片古老战场无声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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