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张伟母亲的目光像两把锥子，钉在书桌上，钉在那个被胶带困住的小小身影上。她的眉头锁得死死的，嘴唇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细线。围裙上还沾着几点油渍，手里的锅铲微微倾斜着，忘了放下。房间里只有小雅逐渐减弱的抽泣声，像断了线的珠子，偶尔掉落一两颗。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张伟的耳膜上。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段新红，话却是问儿子的。
张伟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快要跳出来。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痒痒的，他却不敢抬手去擦。他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是……是模型。”
“模型？”母亲终于把目光转向他，那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审视，“张伟，你当你妈是傻子？哪个模型长这样？会呼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压抑的火气，“还有这胶带！你把这……这东西黏在桌子上干什么？！小雅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张伟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事先想好的借口，什么“高科技电子宠物”，什么“生物课实验品”，此刻显得那么荒谬，根本说不出口。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我……我捡的。”他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捡的？在哪儿捡的？马路上？垃圾堆里？”母亲向前走了一步，锅铲几乎要指到他的鼻子，“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她的目光又回到段新红身上，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惊惧，“这到底是什么？活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段新红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胶带黏住的地方开始发红发痛。那个女人审视的目光比张伟的摆弄更让她感到恐惧。那是一种成年人的、带着衡量和后果的注视。她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小雅扯着母亲的衣角，仰着脸，带着哭腔说：“妈，哥哥他刚才还推我……他把那个小人扔水里，还黏住她……”
“你闭嘴！”张伟恼羞成怒地冲妹妹吼了一句。
“你冲妹妹喊什么！”母亲立刻呵斥他，眼神更加严厉，“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说不清楚今天没完！”
张伟感到一阵绝望。他知道瞒不住了，母亲不是小雅，没那么好糊弄。他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真的是捡的！就……就旧货市场那边……我看着好玩……就……就带回来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这解释苍白得可笑。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沉。她不再看儿子，而是再次仔细地打量起段新红。她看到那微小身躯上湿漉未干的衣服，看到被胶带黏住而发红的皮肤，看到那张小脸上无法伪装的痛苦和恐惧。一种混杂着恶心、不安和强烈担忧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这东西太诡异了，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留在家里绝对是个祸害，万一有什么问题……她不敢想下去。
“我不管你是捡的还是偷的！”母亲下了决心，语气斩钉截铁，“这东西不能留在家里！赶紧给我处理掉！扔了！或者……或者还给谁！从哪儿来的弄回哪儿去！”
处理掉？扔了？张伟心里一紧。他还没玩够呢！而且，这是他从李明那里借来的，还用了游戏账号和漫画做抵押！要是就这么“处理”了，他怎么跟李明交代？李明非跟他拼命不可！
“不行！”张伟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母亲瞪着他：“不行？你想留着它？你想干什么？张伟我告诉你，这东西我看着就邪门！赶紧弄走！听见没有！”
“我……我不能扔……”张伟急得抓耳挠腮，眼看母亲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只好部分坦白，“这……这是李明的！是我从他那儿借来玩两天的！”
“李明的？”母亲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李明那孩子从哪儿弄来的这种东西？他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他爸妈也不知道！”张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妈，你千万别告诉他爸妈！我……我明天就还给他！保证还！你就当没看见，行不行？我求你了！”
他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的样子。要是让李明的父母知道了，事情就闹得更大了，李明肯定饶不了他。
母亲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又看看桌上那个诡异的“小人”，眉头紧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在权衡。把事情闹大，通知对方家长，无疑会引来更多麻烦和追问。这个“东西”的来历太不寻常，她本能地想避开。让儿子偷偷还回去，似乎是最省事的处理方式，至少能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从自己家里弄走。
“你保证？”母亲盯着张伟的眼睛，语气严肃。
“保证！我发誓！明天一早就还！不！今天就还！我马上联系李明！”张伟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
母亲又看了一眼段新红，眼神复杂，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想要尽快摆脱麻烦的决绝。“赶紧弄走。还有，把你妹妹哄好，地上的冰淇淋收拾干净！”她说完，最后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张伟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也需要想想以后怎么更严格地管束儿子。
房门关上的声音，让张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瘫坐在地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
小雅还站在那儿，看着哥哥，又看看桌上的段新红，小声问：“哥，你要把她送走了吗？”
“送走送走！都是你！差点害死我！”张伟没好气地冲妹妹发脾气，但语气已经没那么冲了。危机暂时解除，他现在满脑子想着怎么尽快把这个麻烦送回去。
他爬起来，走到书桌前，看着依旧被黏在胶带上的段新红。刚才的惊慌失措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和懊恼。还没玩够，就得还回去了，真没劲。他粗手粗脚地开始撕扯那些胶带。
胶带黏得很牢，撕下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刺耳的“刺啦”声，扯得段新红皮肤生疼。她咬着牙，忍受着这最后的折磨。
终于，手脚都自由了。但被黏住的地方留下红红的印子，火辣辣地疼。她虚弱地试图坐起来，却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和之前的惊吓而浑身无力，差点又摔回去。
张伟没心思管她舒不舒服。他拿起那个空的眼镜盒，像塞一团废纸一样，把段新红胡乱塞了进去，然后“啪”地一声合上盖子。
黑暗再次降临。
段新红蜷缩在眼镜盒里，浑身疼痛，心有余悸。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露的危机，现在又要被匆忙地送回去。送回李明那里？那个会把她当作泄愤工具摇晃的书桌抽屉？
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但至少，比留在这个把她扔进水里、用胶带黏住的少年手里，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她麻木地想着，已经无力去分辨哪里更好，哪里更坏了。只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另一个囚笼。
眼镜盒被张伟抓在手里，她能感觉到他走动的颠簸。他似乎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
“喂？李明！出事了！我妈看见了！……对，就是那个！……我没说别的，就说是我从你那儿借的模型！……你赶紧想个办法！我马上给你送回去！……不行！现在就得送！我妈盯着呢！……哎呀，游戏账号和漫画我先还你！以后再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到！”
通话结束了。段新红听到张伟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大概是去拿那个游戏账号的密码条和承诺的漫画书。然后，脚步声响起，他抓着她所在的眼镜盒，匆匆离开了房间。
穿过客厅，能听到小雅还在小声跟母亲说着什么，以及母亲不耐烦的回应。大门打开，又关上。外面街道的嘈杂声瞬间变得清晰。
她被带离了这个短暂停留，却充满痛苦记忆的地方。正朝着来时的路返回。危机被转移了，以这样一种仓促而狼狈的方式。而等待着她的，是另一个已知的、并不温暖的“归宿”。动荡的命运，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