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计的声音从大喇叭里飘出来时,像被北风卷着的破布片,抖得直打颤:“县粮站回执单上写着,八百斤超额公粮折成工分补明年……可咱队里的工分本儿,去年今春两本账册都翻遍了——”他突然停住,喉结动了动,“没记。”
打谷场炸了锅。
王老五家的棉裤问题像根火柴,“噌”地窜起一片火苗。
“我家那口子上个月去集上卖鸡蛋,听粮站老张头说,这钱早拨下来了!”王秀兰嫂子攥着粥洒湿的袖口,指甲盖儿都掐进肉里,“说是给队里置农机,可咱队那犁铧还是前年磨秃的!”
杨靖站在桌子后头,能看见前排几个老汉脖颈上的青筋跳得跟蹦豆似的。
张大山本来背着手站在东边,这时候突然“哐当”一声把算盘推到桌中央。
那算盘是生产队的“官器”,平时锁在会计室铁皮柜里,铜珠子擦得锃亮,杨靖记得去年分秋粮时,张大山摸都没摸过,说“手糙,怕碰坏了规矩”。
“小杨,你说咋整。”张大山瓮声瓮气地开口,手指头在算盘框上敲了两下,“这玩意儿,我给你支棱起来。”
杨靖心里“咯噔”一下。
他原打算先跟刘会计对三遍单据,再慢慢引村民往联审章程上靠,可张大山这算盘一推,倒像把火钳子直接捅进灶膛——村民们的目光“唰”地全聚过来,连蹲在墙根儿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
他摸了摸兜里的红蓝铅笔,铅笔头还带着上午教孩子们写字时蹭的粉笔灰。
系统面板在视网膜上闪了闪,“舆情应对”技能包的进度条突然涨了一截,积分数字从三百二跳到四百五。
这是他第三次见系统这么给反应,上回是王婶子喝了他给的枇杷膏不咳嗽了,再上回是带着副业队编竹筐赚了第一笔现钱。
“大伙儿看这张纸。”杨靖把十屯联审规程摊开,手指划过“三日公示、五人联审”那行字,“咱自己审,能审明白不?”他又抽出一叠纸,边角都磨毛了,“这是王婶子记的卖鸡蛋流水,李大叔记的柴火换盐账,连小栓子他娘给识字班买粉笔的两分钱都记着——”他把纸往桌上一按,“这不是账,是咱过日子的底气。”
刘会计突然抽了下鼻子。
杨靖余光瞥见他喉结动了动,蓝布包的边角在风里一掀一掀,露出底下半张泛黄的老照片——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跟刘会计有七分像。
“我爹当年是邻村会计。”刘会计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就因为没把三担苞米的账记明白,让人说成偷粮……”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单据,“今儿这三行字,我替我爹补上!”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好”,跟着就是一片跺脚声。
王念慈带着妇女队从西头过来了,每人手里举着红蓝毛线缠的假账本,身后跟着七八个孩子,脑袋上顶着用秫秸秆扎的“鱼尾巴”,摇摇晃晃地唱:“一查粮,二查钱,三查干部抽不抽烟!”
张大山本来绷着脸,听到“抽不抽烟”这句,“噗嗤”笑出声。
他摸出别在腰上的烟袋锅,在鞋底“咔咔”磕了两下,烟末子撒了一地,然后往袖筒里一塞:“唱得好!我老张今儿起戒烟!”
笑声还没散,东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家洼老支书裹着羊皮袄,带着三个后生冲进打谷场,怀里抱着个油布包:“杨兄弟,俺们十七屯的联名按手印!”他把包往桌上一放,油布掀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每个名字上都按了鲜红的指印,“听说县上有人说你们结党,俺们就结这个党——”他拍了拍红纸,“查账的党!”
杨靖没接。
他指了指打谷场空地:“叔,咱把这圈围起来。”十七个屯的代表围了个大圆,杨靖让每个屯派一人站到中间,当众念自家的账。
双河屯的会计念到“少发三十斤救济粮”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喊:“查!联审!”
火光升起来了。
不知谁搬来半块烧焦的告示,垫在烧水壶底下——那是前儿贴的“禁止私自串联查账”,现在“结党”俩字被烤得卷了边,倒像朵蔫了的红花。
后半夜,杨靖蹲在仓房里翻系统商城。
积分只剩五十八点,他本来想兑点火柴,突然瞥见任务栏闪着绿光:【集体记忆卡·制度萌芽】完成。
提示里是刘会计白天说的“联审三问”:“谁经手?谁监督?谁兜底?”他盯着那行字,突然笑出声——刘会计白天念单据时还抖得像筛糠,这会儿倒把规程里的要害摸透了。
窗外的雪停了。
打谷场那盏纸灯笼被风吹斜,“账”字的墨迹晕开一撇,在雪地上投下个影子,真像个跑着的人,裤脚还沾着泥星子。
杨靖刚把系统面板收起来,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他吹了灯,透过后窗往外看——张大山裹着羊皮袄,手里拎着马灯,正往仓房这边走。
马灯的光在雪地上晃,照见他靴底沾着半块没烧完的告示纸,“结党”俩字还剩半边,红得像团火。
张大山走到仓房后窗底下,停住脚。
马灯的光往上抬了抬,正照见杨靖的脸。
杨靖刚要开口,张大山却冲他摆了摆手,转身往屯子外头走了。
他的脚步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越走越远,最后融进了黎明前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