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走了。
像一块投入温吞水中的坚冰，融化得无声无息，只留下满室寒冽，和那张搁在置物架上、触手冰凉的黑色卡片。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闲云轩古老的窗棂，也敲在刘芯彤的心上。她拿起那张卡片，材质非金非木，边缘锐利，上面只有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一个加密通讯频道，简洁得近乎傲慢，代表着其背后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力量。
“异常现象管理与研究局……”刘芯彤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卡片冰冷的表面。
她是一名警察，她的世界原本由法律条文、证据链和程序正义构筑，坚实而有序。可这个“异管局”的出现，像是一道阴影，蛮横地投射在她刚刚开始接受的新世界上，带来了另一种维度的、冰冷的“秩序”。
陈科已经重新坐回棋盘前，拈起那枚之前久久未落的黑子，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上，仿佛刚才的不速之客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他微微绷紧的肩线，和比平时更显沉寂的气息，让刘芯彤知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他们是什么来头？”刘芯彤走到他对面坐下，将黑色卡片放在茶几上，与那本深蓝色的《聊斋志异》并排，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感。
陈科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的黑子“嗒”一声，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这一落子，看似闲散，却瞬间改变了局部的气韵，原本胶着的局势，隐隐透出一丝新的可能。
“一个只相信数据和收容的衙门。”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千年阅历沉淀下的疏离与淡淡的嘲弄，“在他们眼里，一切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存在，都是需要被观测、分析、分类，然后关进特制笼子里的‘异常项目’。安全，可控，才是第一要义。”
“就像对待危险的野兽，或者……失控的武器？”刘芯彤蹙眉。
“差不多。”陈科抬眼，浅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渡化？缘法？人心执念？这些概念在他们的评估体系里，等同于不可控变量，是必须被消除的风险。”
刘芯彤沉默了片刻。她理解这种基于安全和秩序的逻辑，警察系统内部也有类似的原则。
但陈科所行走的世界，那些由执念、遗憾、爱恨嗔痴凝聚而成的“异客”，又岂是简单的“收容”所能化解？
画皮惑心，根源在于人心的容貌焦虑；聂小倩精神控制，依托的是现代职场的贪婪与依附；席方平阴阳乱序，起因是司法不公带来的绝望……这些，都不是冰冷的收容措施能够解决的。
“他们似乎……知道得不少。”刘芯彤想起玄武精准报出的那几个案件关键词。
“他们的触角比你想得更深。”陈科语气平淡，“城市里无处不在的监控网络，大数据分析，能量波动探测……总有蛛丝马迹会留下。以前他们只是观望，现在，”他看了一眼那张黑色卡片，“他们认为‘闲云轩’和我的‘渡化’行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安全阈值。”
“所以，登记，监管，是最后通牒？”
“是通知。”陈科纠正道，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什么笑意的弧度，“一周时间，不过是走个过场，显示他们的‘文明’与‘程序正义’。时间一到，若我们不按他们的规则玩，他们自有他们的‘必要措施’。”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有雨声绵密。
闲云轩内灯火温润，却驱不散那层无形的、来自外界的压力。
刘芯彤忽然站起身。她没有看陈科，而是走到一旁的书架边，拿出自己的警务通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起来。
“你做什么？”陈科问。
“查查这个‘异管局’的底细。”刘芯彤头也不抬，声音恢复了刑警特有的冷静与专注，“既然麻烦找上门了，总不能连对手是谁都一无所知。”
她动用的是自己的内部权限，以及一些只有在处理高度敏感案件时才会启用的加密数据库。屏幕上数据流飞快滚动，各种加密标识和权限验证窗口弹出又消失。
陈科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灯光下，刘芯彤专注的侧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罪案现场搜寻蛛丝马迹的重案组刑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
良久，刘芯彤放下平板，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脸色凝重。
“怎么样？”陈科问。
“权限很高，保密等级是‘绝密·烛龙’。”刘芯彤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震惊，“我能查到的公开信息极少，只知道它直接对最高安全委员会负责，独立于任何常规执法和情报体系之外。历史上几次被标记为‘超自然’或‘无法解释’的重大事件背后，都有他们介入和掩盖的痕迹。他们的行动准则只有四个字——‘绝对控制’。”
她抬起头，看向陈科：“他们不是来谈判的，陈科。他们是来划线的。在线内，可以存在；在线外，一律清除。”
陈科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刘警官？”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是配合他们的‘监管’，将我，还有这本书，都纳入他们的‘秩序’之下？”
刘芯彤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你是我的搭档。”
短短六个字，清晰，坚定，掷地有声。
陈科微微一怔，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与维护，千年冰封的心湖，仿佛又被投入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涟漪。
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那副慵懒从容的模样。
“搭档啊……”他轻轻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刘芯彤面前，“那为了不让我的搭档太难做，我们是不是也该做些准备？”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玄奥韵律的金色流光在他指尖萦绕。
“异管局的手段，无非是能量探测、精神干扰、物理禁锢那几套。对付一般的异客或许有效，但对付‘渡异人’和……这本书，”他目光扫过茶几上的《聊斋》，“还差得远。不过，你不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刘芯彤身上：“你与这本书的共鸣越来越深，自身灵性已被激发，但又未系统修炼过。在他们那些精密仪器眼里，你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格外显眼，也格外……脆弱。”
刘芯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既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也可能成为最容易突破的弱点。
“教我。”她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说道。
陈科看着她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点了点头：“也好，多学一点，总没坏处。”
他没有传授什么高深莫测的法诀，而是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他教她如何更精细地感知自身周围能量的流动，如何辨别那些微弱的不同属性的“气”——属于草木的生机，属于土地的沉厚，属于流水的灵动，以及……属于异类的各种或阴寒、或炽烈、或混乱的气息。
他教她几个最简单、却也最实用的防护性手印和静心咒文。
没有炫目的光影效果，只是通过特定的手势和呼吸节奏，配合意念，在身体周围形成一个微弱却稳定的能量场，如同给自身镀上一层无形的薄膜，可以有效干扰大部分低强度的能量探测和精神窥视。
刘芯彤学得很认真。她有着刑警特有的专注力和执行力，虽然对那些玄之又玄的概念理解起来还有些吃力，但对手势、节奏、呼吸控制这些需要反复练习的“技术活”，却掌握得极快。她的动作或许还缺乏陈科那种行云流水的韵味，却自有一种干净利落、精准到位的美感。
闲云轩内，灯火摇曳。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气氛专注而平和，暂时将外界的风雨隔绝开来。
刘芯彤反复练习着一个名为“灵犀守心”的基础防护手印，指尖笨拙地试图凝结出那微弱的灵光。一次，两次，三次……失败，散逸，再重来。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因为专注而略微急促。
陈科在一旁看着，没有出言指点，只是偶尔在她气息明显紊乱时，轻轻咳嗽一声，她便立刻意识到问题，调整呼吸，重新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当刘芯彤再一次结印时，指尖终于隐约泛起了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光晕，虽然一闪即逝，却成功地在她身前形成了一道微弱的气流扰动。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脸上露出一丝成功的喜悦，看向陈科。
陈科走了过来，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刚才结印的指尖前方寸许的空气处。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她的灵性波动。
“感觉到了吗？”他问。
刘芯彤凝神感应，点了点头。那感觉非常微弱，如同蛛丝，却真实存在。
“记住这种感觉。”陈科收回手指，语气温和，“这就是你的‘界’。以后遇到不明来源的能量或精神试探，第一时间张开它，虽不能完全抵御，但足以让你警醒，争取反应时间。”
“嗯。”刘芯彤郑重地点头。
教学暂告一段落。两人重新坐回茶几旁。
刘芯彤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经过刚才的练习，她对自身和周围世界的感知似乎更加敏锐了些，现在她能隐约感觉到闲云轩内流淌的、平和而古老的能量场，也能感觉到怀中那枚“梦珠”传来的、恒定而温暖的波动。
“关于异管局，”刘芯彤放下水杯，思路清晰地回到现实问题，“我们不能硬碰硬，但也不能完全被动。”
“哦？你有什么想法？”陈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们追求的是‘控制’和‘安全’。”刘芯彤分析道，“而你的‘渡化’，本质上也是在消除‘异常’对现实世界的危害，目标其实有共通之处。只是方法不同。”
她顿了顿，继续道：“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有限度的合作。通过处理一些他们感到棘手的案件，向他们证明‘渡化’的价值，证明我们，至少你，不是需要被关进笼子的‘威胁’，而是可以解决问题的‘资源’。”
陈科闻言，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这位刑警搭档，即使在面对超自然力量和神秘官方组织时，依然保持着那种试图在规则内寻找最优解的思维模式。
“与虎谋皮？”他轻轻一笑，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是展示价值，争取主动权。”刘芯彤纠正道，“至少，不能让他们把我们也列为需要‘清除’的目标。而且，”她看了一眼那张黑色卡片，“玄武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完全不可沟通。”
陈科不置可否，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呷了一口。
就在这时，刘芯彤放在一旁的警务通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来自加密内部系统的信息弹了出来。发信人代号——玄武。
信息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标题：《城区异常能量流动异常报告（编号：d-739）》，以及一句简短的附言：
“或许你们会感兴趣。”
刘芯彤与陈科对视一眼。
麻烦，果然不会等人准备好。
陈科放下茶杯，目光掠过那条信息，最终落在刘芯彤因为刚刚练习而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上。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拂过她因为汗湿而贴在额角的一缕发丝，动作自然而轻柔。
“孺子可教。”
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认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悄然洒落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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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