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又迎来了一批新面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新任庶吉士盛长柏。他身着崭新的青色官袍,虽面容尚带几分年轻人的青涩,但眉宇间的沉稳持重已颇有几分风范。任长卿如今在翰林院中也算得上是“老人”了,见到自家二舅子,少不得要端出前辈的架子,与其他几位新晋翰林一同,好生训诫勉励了一番。无非是些“兢兢业业”、“勤勉王事”、“恪守清规”之类的套话,但由深受官家器重的任侍读口中说出,分量自是不同。
同僚们皆知盛长柏与任长卿的郎舅关系,又见任长卿对这位内弟多有提点照拂,对盛长柏自然也客气几分。盛长柏秉性端方,不骄不躁,谨守规矩,很快便融入了翰林院严谨而略显清寂的氛围中。
这日,任长卿正与几位同僚在翰林院书库中埋首编修前朝史录,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宫中值夜的内侍悄步进来,低声在任长卿耳边禀报了几句。任长卿闻言,脸色微变,手中的朱笔顿了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阴影。他定了定神,与同僚交代几句,便匆匆告假出宫。
回到积英巷府中,盛华兰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官人,你可算回来了!顾家……出大事了!”
原来,顾廷烨外室朱曼娘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那朱曼娘或是自觉前途无望,竟闹到了余老太师府上,将顾廷烨已有外室并一双儿女之事抖落得人尽皆知。余老太师府何等门第,岂能容忍未来孙女婿有此等污点?原本议定的与余嫣然的婚事被老太师以徐嫣然从小有定亲为由自然告吹。余家方大娘子和余嫣红的父亲为了贪图顾廷烨的天价娉礼与宁远侯府为挽回颜面,仓促间又想与余家三姑娘余嫣红议亲,但条件便是要顾廷烨彻底处置干净外室之事。
然而,顾廷烨性情刚烈,虽知此事于礼不合,却对朱曼娘尚有几分情义,更舍不得一双儿女,坚决不肯依言将她们“打发”了。为此,他与父亲宁远侯顾偃开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盛怒之下,顾偃开旧疾复发,竟被气得吐血,卧床不到一日,便撒手人寰。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将顾廷烨彻底击垮。他不仅瞬间失去了父亲,更被继母小秦氏及一众族人口诛笔伐,指认他是气死生父的逆子,不容辩解便被逐出了顾家,连在灵前尽孝的资格都被剥夺。
任长卿听罢,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他知顾廷烨此刻定然悲痛欲绝,立即吩咐备车,又让人去告知刚下值的盛长柏,二人一同赶往甜水巷顾廷烨的住处。
小院寂静,与宁远侯府那边的喧闹丧仪形成鲜明对比。只见顾廷烨一身粗麻孝服,未戴冠,头发略显凌乱,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影萧索,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往日那个神采飞扬、豪气干云的顾二郎,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任长卿与盛长柏放轻脚步走上前,低声唤道:“仲怀……”
顾廷烨缓缓抬起头,双眼红肿,布满血丝,看到是他们,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他猛地站起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抱住了任长卿和盛长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悲切:“明远!则诚!我没有父亲了……我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以后……我以后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任长卿心中一酸,想起自己前世父亲病逝时的痛楚,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他轻轻拍着顾廷烨颤抖的脊背,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的空话,只是任由他宣泄着撕心裂肺的悲痛。盛长柏亦是面露戚容,默默陪着。
顾廷烨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从与父亲的争执,到父亲的骤逝,再到被家族无情地驱逐,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悔恨、委屈与绝望。“他们……他们不让我送父亲最后一程……还说是我害死了父亲……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他语无伦次,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任长卿等他哭声稍歇,才沉声道:“仲怀,我已在府外设了路祭。你……可愿随我悄悄前去,遥遥地磕个头,送侯爷一程?”盛家虽也设了路祭,但目标太大,容易被顾家人发现。任长卿特意选了个相对僻静处,还命人准备了屏风。
顾廷烨抬起泪眼,茫然中带着一丝希冀:“明远……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任长卿语气肯定,“为人子者,送父亲最后一程,是天经地义之事。侯爷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也会欣慰的。”他顿了顿,又道,“仲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侯爷定然不希望你就此消沉。你还有昌哥儿和容姐儿,他们还需要你这个父亲。”
盛长柏也劝慰道:“姐夫说得是。仲怀,为了孩子们,你也需振作起来。”
顾廷烨闻言,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和坚定:“对……我还有昌哥儿和容姐儿……我不能倒下去!明远,带我去!我要送父亲!”
任长卿安排妥当,将顾廷烨带到设好路祭的地方。一道屏风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当宁远侯府的送葬队伍缓缓经过时,顾廷烨躲在屏风后,望着那具沉重的棺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队伍远去后,他才从屏风后走出,朝着队伍消失的方向,重重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头都磕得地面闷响,仿佛要将所有的愧疚、悲痛与告别都融入其中。
回到甜水巷小院,任长卿和盛长柏陪着顾廷烨喝酒。都说心情郁结之人易醉,果然,几杯烈酒下肚,还没等任长卿和盛长柏有何感觉,顾廷烨便已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桌上,口中犹自喃喃喊着“父亲”。这真是酒未醉人人自醉。
任长卿和盛长柏将顾廷烨扶到榻上,交给一直忧心忡忡的常嬷嬷照料。临走前,任长卿特意将常嬷嬷唤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嬷嬷,仲怀如今遭此大变,心情激荡,有些事恐难顾及。您是老成之人,务必看紧昌哥儿和容姐儿。如今顾家回不去,就怕……有些人会起了别样心思。”他未明说,但意指朱曼娘。
常嬷嬷本就对朱曼娘心存疑虑,觉得此女心术不正,闻言立刻点头,低声道:“任大人放心,老身晓得轻重。哥儿和姐儿是老身的命根子,断不会让他们有丝毫闪失。”
任长卿叹了口气,他知道以顾廷烨目前的情绪和对朱曼娘残存的情分,自己若直接说朱曼娘的不是,很可能会引起反感,甚至伤及兄弟情谊。有些提醒,只能点到为止,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与盛长柏离开甜水巷,夜色已深。两人默默走着,心中都沉甸甸的。权势煊赫的宁远侯府,内里竟是如此不堪;而看似洒脱不羁的顾廷烨,背负的身世之苦竟如此深重。这东京城中的繁华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悲欢离合。
“则诚,”任长卿忽然开口,“日后在朝为官,除了谨言慎行,这家宅之内,亦需清明啊。”
盛长柏郑重地点了点头:“姐夫教诲的是。长柏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