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持续了整整四个时辰,几乎将卧龙谷口的天空都染成暗红色的惨烈厮杀,终于落下了帷幕。
雪原已经不能再被称为雪原。
它变成了一片被鲜血与烈火反复耕犁过的焦黑泥泞之地。
目之所及,尸骸枕藉,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已经冻结的暗红色血冰,与尚未完全凝固的、冒着热气的粘稠血浆混杂在一起,在夕阳的残光下,反射出一种诡异而凄厉的光泽。
断裂的肢体,破碎的甲胄,扭曲变形的兵器,还有倒毙的战马……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炼狱绘卷。
那些被焚毁的辎重车架,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炭和粮草灰烬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与焦臭的烤肉味。
哈日巴拉那面硕大的黑色狼头大纛,此刻被一柄染血的长矛,野蛮地斜插在冻土之中。
残破的旗面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抽动,像是在为金帐汗国此战的狂妄野心,献上最后的挽歌。
失去了指挥中枢的准噶尔溃兵,彻底沦为被饿狼追赶的羊群,在茫茫雪原上漫无目的地奔逃。
他们的身后,是追杀不休的汉军骑兵。
骠骑营的骑士们散成一个个小队,如同雪原上最冷酷的死神,用手中的马刀,无情地收割着任何试图集结或反抗的残敌,将最纯粹的恐慌和绝望,播撒到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谷口防线,硝烟尚未散尽。
磐石团那面绘着青石巨盾的战旗依旧矗立,只是旗面早已被硝烟熏得漆黑,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刀剑撕裂的痕迹。
胸墙内外,尸积如山。
汉军士兵的尸体与准噶尔士兵的尸体交错堆叠,许多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保持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搏杀姿态。
幸存的磐石团士兵,人人带伤。
他们或倚着残破的工事大口喘息,或沉默地搬运着同袍的遗体,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去战友的巨大悲怆。
赵猛被两名亲兵搀扶着,坐在一处相对干净的断墙下。
他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军医紧急处理过,裹着厚厚的、已经渗出大片血迹的绷带。
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谷外那片修罗场。
他的身边,静静地躺着几具被白布覆盖的遗体,那是他麾下战死的队正和最亲近的护卫。
“旅帅令!”
一名传令兵嘶哑的声音在谷口回荡。
“各部停止追击!立即收拢部队!清点伤亡!打扫战场!”
卧龙谷中枢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炭火盆烧得通红,将整个房间烤得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
“……初步清点结果出来了。”
军政司主管陈武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疲惫。
他手中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纸张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点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此役,我军阵亡将士……一千四百八十七人。”
“其中,磐石团……七百三十二人。”
念到这个数字时,陈武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坐在下首,脸色惨白如纸的赵猛。
磐石团,作为正面硬撼敌军主力铁蹄的“磐石”,伤亡最为惨重,几乎被打残了半个团。
“龙骧团,阵亡三百零九人。”
“骠骑团,阵忘一百一十五人。”
“神机团,阵亡六十七人。”
“青蛇卫及传讯营,阵亡、失踪合计二百六十四人。”
陈武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重伤者,逾两千人,其中……近半数,恐怕再也无法重返战场。”
“轻伤者……不计其数。”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议事堂内每个人的心头。
这场惨胜的代价,是卧龙谷建军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
议事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李信黑袍玄甲,端坐主位。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着冰冷而沉重的怒火。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所有阵亡将士,以最高军礼厚葬。”
“抚恤,按最高规格三倍发放,由军政司兵曹,会同保民府陈敬之,亲自督办,不得有误!”
“其父母妻儿,由保民府统一负责赡养抚育,田亩、钱粮,绝不可短缺分毫!”
“诺!”
陈武与陈敬之同时起身,肃然领命。
“所有重伤将士,”李信的目光扫过众人,“由保民府医曹,不计代价,全力救治!所需任何药材,直接从府库支取,无需上报!”
他顿了顿,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凡因伤致残,无法再战者……”
“由本帅亲自签发文书,授上好田亩二十亩,永世免税!”
“其家眷,由保民府一体照拂!”
“此令,即刻晓谕全军!”
“诺!”
陈敬之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抹震撼与动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永世免税”的二十亩田,并非出自公账,而是旅帅从自己名下划拨的私产!
这份对伤残老兵的厚待,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足以让每一个活着的将士,都愿意为他死心塌地卖命!
“缴获呢?”
李信的目光猛地转向肃立一旁的燕九,话题切换得生硬而迅速。
作为青蛇卫主官,战场情报和战利品清点,是他的职责。
燕九上前一步,青铜面具下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振奋。
“回禀旅帅!”
“此役,初步估算,斩杀敌军逾六千!”
“俘获……无算!”
(因旅帅有令,不留俘虏,故所谓的俘获,多为无法行动的重伤者,已由后续部队“处置”。)
“最关键的缴获是……完好及可修复之罗刹燧发火铳……”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千二百余支!”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堂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停滞了!
一千二百支!
这几乎是哈日巴拉那支前锋精锐,赖以为傲的全部家底!
“另有配套燧石、火药壶、定量纸壳弹药、铅弹模具若干!”
燕九继续道。
“缴获完好战马三千余匹,伤马、驮马无算!”
“粮草辎重虽大部被焚毁,但仍抢救出部分肉干、奶疙瘩及未损之皮甲、兵器、帐篷等军资,具体数目,正在紧急清点!”
“一千二百支……”
工曹辖下格物院院正王希,那双总是带着钻研神色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最基本的礼仪,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旅帅!这是天赐良机啊!”
“罗刹火铳的所有秘密,都在这里了!全都在这里了!”
李信眼中精芒爆闪。
“王希!”
“王二!”
“属下在!”
王希和他身后那个铁匠出身、敦实黝黑的副院正王二,立刻挺直了腰板,肃然应道。
“本帅命令你格物院,即刻接管所有缴获的罗刹火铳及全部配件!”
“一支都不能少!一粒火药都不能落下!”
李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给本帅拆!”
“把它们拆得干干净净!每一个零件,每一道工序,都给老子弄明白!”
“尤其是那个燧发机!本帅要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好用,更要知道我们怎么才能做得比它更好!”
“仿制!”
“不,是超越!听明白了吗!”
“诺!”
王希和王二激动得声音都开始发颤,齐声应诺。
王希的脑子里,已经全是那些火铳一支支被拆解开来的精巧零件。
王二那张憨厚的黑脸上,更是因极度的兴奋而涨得通红。
仿制罗刹火铳!
这个压在格物院所有人心头的大山,今天,终于有了被彻底铲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