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宫中。
下朝的天子刚刚走出大殿,门口禁卫通禀内侍监总管周玄回来了,正在偏殿等候。
天子不由加快了脚步,已是换好了工装的周玄正在偏殿门口和个尸体似的往那一杵。
见了天子没等周玄施礼,姬承凛微微摇头示意无需多礼,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随着天子在御案后坐定,略显焦急地问道:“先说紧要的。”
“是。”
周玄恭敬地回道:“一来一回,墨营军士无一人折损,多番明察暗访,殄虏营正如牛犇所说,南地再无余孽,姬晸父子二人押入京中后,曾与其交好的地方官员、世家豪强无一漏网。”
“可有民怨?”
“陛下无需忧心,六大营军器监监正唐云授意牛犇,贼子被捉后需背负枷锁游城三日,衙役沿途高喊其罪名、罪证。”
天子微微松了口气,之前牛犇在信中提过这件事。
唐云说抓了这些乱党后不急于送京,而是先搜查罪证,尤其是欺民害民的罪证,然后游街三日,说白了,就是一点体面都不给这些人留,百姓看的是相当过瘾了。
对此,朝臣肯定颇有微词,毕竟他们也是官员,世事无常,谁也保不齐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当时天子也觉得唐云有些胡闹,如今看来,这举措的确称得上高瞻远瞩。
此举不止是给朝廷和宫中一个交代,更是给百姓们一个交代,让百姓们清楚这伙人为何被抓、为何伏法。
只要百姓明了事理,就算有心之人也难以蛊惑。
墨营是天子在王府时的班底,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一批人,快过年时派周玄带着他们离京,实则就是为了核查两件事,一是殄虏营是否彻底覆灭,二是有无有心之人借机蛊惑百姓。
在通讯极为不发达的古代,宫中想要做到高度集权,难如登天。
毫不夸张地说,偌大一个国朝,许多边边角角、旮旯缝隙里的百姓,甚至不知道皇帝已经换了人。
这并非不关注,而是根本没有渠道去关注。
绝大部分百姓,九成以上,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熟悉的村镇,除非遭遇天灾人祸,沦为流民逃荒。
能告知他们外界信息的,他们能接触到的,只有里长或是县里的衙役。
然而这些人,基本都是看当地大户人家的脸色过活。
这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又多是读书人和官员,读书人和官员,又各有各的利益谋求。
这也就是世家能够做大的原因:天子即便再勤勉,他的心意也传不到百姓耳中,因为他根本接触不到百姓。
反而若是世家看天子不顺眼,哪怕跟百姓说 “当今皇帝是个死变态,没事就光着腚在京里跑”,百姓也真能信以为真。
姬晸这事也是同理,他本就有 “贤王” 之称,人虽然抓了,但民间,尤其是南地三道的百姓们,是否知道真实情况,又会不会误以为天子刚登基就急于杀鸡儆猴或是出于其他私心,而非姬晸真的犯了作乱之罪?
随着周玄将墨营打探到的情况详细讲述,天子时不时点头,表示满意。
“士林总说百姓愚钝,需教化,可他们口中的‘教化’,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
天子呷了口茶,话锋一转:“三道各地的民生如何?”
听到天子问起 “民生”,周玄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天子皱眉:“如实禀报!”
“陛下登基不足一年,前朝遗留的弊病积重难返,尤其是民生方面……”
天子冷声打断:“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朕要你如实说。”
周玄暗暗发苦,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作为天子为数不多的信任之人,周玄这次离京,绝不止是为了巡查。除了要了解南关的情况和殄虏营一案的后续,天子心中最牵挂的,便是南地三道的民生。
东南西北四地共十二道,南地三道最为富庶,每年税收占全国五成多,将近六成。即便如此,南地三道仍存在大量瞒报税银的情况,当然,各地皆是如此。
天子刚登基时就在考虑这事,若是能彻底杜绝瞒报税银的问题,或许就能解决国库入不敷出的窘境。
周玄一路上派墨营军士前往各城打探,返程时汇总情况,结果比天子预想的还要糟糕,糟糕到连这位内侍监大总管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朕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老奴……”
周玄一咬牙,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老奴突然想起南军六大营军器监监正曾说过一句话,话虽糙,老奴却深以为然。”
天子微微挑眉:“哪来那么多废话,说!”
“‘屋里的人没活干,干活的人没有屋,活着的人没有地,干活的地里没活人。’”
天子愣了一下,随即又皱起眉,没听明白。
“这话可不是老奴说的,是唐监正说的,老奴觉得,唐监正他……”
天子打断:“‘屋里的人没活干’,这‘屋里的人’,是指世家?”
“陛下说得极是,正是如此。”
“‘干活的人’,指的是百姓,是佃户?”
不等周玄开口,天子自顾自道:“可这些百姓辛辛苦苦干活,却连片遮风挡雨的瓦屋都没有。”
周玄连连点头,果然是当皇帝的,悟性就是高。
天子眉头皱得更紧:“只是这‘活着的人,没有地’,又是何意?”
“水、旱、疫,天灾不断,匪、贼、盗,人祸不绝,百姓遭了天灾又逢人祸,多少人成了流民。”
天子的脸色沉了下来:“因为活着的人没有地,所以,该耕种的地里,也就没了干活的活人?”
“是。老奴觉得这便是唐监正的意思,唐监正还说……”
天子愈发恼怒:“怎地一口一个‘唐监正’,你自己没有嘴不成!”
周玄低下头。嘴,咱家当然有,可咱爹不是唐破山啊。有些话,也就只有唐云能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
他一咬牙,原本还想着日后找机会见缝插针再提的事,此刻心一横,语速极快地说道:“唐大将军之子唐云,其才其德远非外臣可比,此子虽算不上忠厚老实,却心系天下、高瞻远瞩,若是委他以重任谋划山林之事,既能让旬阳道百姓免遭天灾人祸之苦,亦可让南军再无刀兵之患,三道之中,南阳道百姓最多,山林一事,朝廷不屑一顾,自有百般缘由,可宫中、陛下您… 天下是您的天下,江山是您的江山,如此良机千载难逢,陛下……”
“你的信,朕一一看过了。”
天子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沉默过后,只剩浓浓的无奈。
“朕知晓你的意思,也知晓唐云的意思,可朕初登大宝,尚无施展雷霆手段的底气,如今只能拖,可百姓拖不得啊,若是真能谋划好山林,朕既能得大片疆域,百姓亦能有更多土地,何乐而不为,是朕不想吗,是朕做不到。”
他凝望着周玄,微微叹气:“去吧,拟旨申饬。”
周玄面色剧变:“陛下要申饬何人?”
“那些唯唐云马首是瞻的人。”
“陛下不可,唐云一心为国,他麾下的人更是……”
“宫中必须申饬。”
天子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随即又变得有些狡黠:“朕动了怒,为何而怒,因雍城那些人,那些受唐云差遣的人,明明得了爵位,却不把这勋贵身份当回事,朕自然要申饬,他们得爵至今,为何还没有食邑,朕龙颜大怒,既然得了勋贵名分,自该有食邑,朕不管,接到圣旨后十日内,他们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去骗、去抢,乃至从各大营老卒中挑选人手也要凑够食邑的数额,不然,天下人还真以为朕封赏的爵位分文不值。”
周玄张大了嘴巴,心中连呼活该这狗日的当皇帝,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还有一事,让外朝知晓申饬之事,却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何申饬。”
“老奴敢问陛下,这是为何?”
“唐云太过老实,得让他看清楚,何人是虎豹豺狼,何人可与之肝胆相照。”
“老实?” 周玄犹豫了一下,真心想问问天子:您是不是对唐云有什么根本性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