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的味道，带着铁锈和尘土的腥气，粗暴地将零从存在的边缘拽了回来。他呛咳着，肺部像是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他正靠在一个温暖而颤抖的身体上，灰鸦的体温，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坐标。
“零……你……你回来了？”
灰鸦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她的手臂死死地环抱着他，那力道，仿佛是要用自己的血肉，将他那正在变得透明的身体，重新铆钉在这个世界上。
零眨了眨眼，视野中的世界，正在从一堆混乱的、闪烁着雪花点的像素，重新聚合成坚实的物质。洞穴顶部的岩石纹理，远处篝火余烬上飘起的一缕青烟，灰鸦脸颊上那道被泪水冲刷出的痕迹……一切都清晰得过分，也脆弱得过分。
他回来了。从一场针对“存在”本身的谋杀中，侥幸逃脱。
【逃脱？】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如同手术刀划过玻璃的嘲弄，【别用这么天真的词汇，容器。你不是‘逃脱’了，你只是……让那台杀毒软件，因为读取了你这个‘病毒’的垃圾代码而暂时‘卡顿’了而已。】
零没有力气反驳。他知道克洛诺斯说的是对的。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战斗，甚至不是对抗。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修正”。就像人类会毫不犹豫地踩死一只爬上餐桌的蚂蚁，不是因为仇恨，只是因为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在那个名为“监察者”的存在眼中，他，以及他所守护的一切，就是那只爬错了地方的蚂蚁。
“我碰不到你……”灰鸦的声音还在颤抖，她像是要确认什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零的脸颊，“刚才，我的手……直接穿过去了……你到底……”
“我还在。”零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他能感觉到，灰鸦的指尖传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害怕的，不再是他体内的那个“暴君”，而是他正在变成某种……她无法理解、无法触碰的……概念。
【她当然会恐惧。】克洛诺斯的声音悠悠响起，【人类只能理解和自己同维度的东西。一只蚂蚁，永远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要用一张纸把它捏起来，而不是直接用手指碾死它。在你被‘清除者’标记的那一刻，你和她，就已经不再是同一个维度的生物了。】
零的心猛地一沉。
克洛hoc是对的。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排斥感”并没有消失。它只是从刚才那种狂暴的“删除”状态，转变成了一种……持续的、无处不在的“监视”。整个世界，都在排斥他。空气的流动，会下意识地绕开他；光线的折射，在他身体周围会产生极其细微的扭曲；就连时间的流速，似乎都比别处要慢上那么一丝一毫。
他，成为了这个世界运行规则里的一个“异物”。
“它还在。”零沙哑地对灰鸦说，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那个东西……它还在看着我。看着我们。”
灰鸦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洞外。夜色依旧浓重，联盟的巨舰如同一座悬浮的钢铁坟墓，散发着冰冷的死光。但在零的感知中，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那艘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每一粒沙，每一片叶，每一缕风。
【它在分析你。】克洛诺斯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用‘人性’这个逻辑炸弹污染了它的执行脚本，这是它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它正在调用更高的权限，试图理解你这种‘病毒’的构成。下一次……它不会再用‘格式化’那么温柔的方式了。它会直接……修改规则。】
“修改……规则？”
【比如，让这片山谷的空气，突然变成剧毒。又或者，让重力的参数，瞬间增加一百倍。再或者，让‘强相互作用力’的常数发生小数点后三十位的改变，让这里所有的物质，从原子层面直接崩解。】克洛诺斯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描述着神明才拥有的权柄，【对于一个世界的‘管理员’来说，杀死你，就像在代码里删除一行字那么简单。】
零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他和“监察者”之间的战争，根本不是一场可以用枪炮和拳头来决胜负的战斗。这是一场……规则之外的战争。
他的所有战斗技巧，他从克洛诺斯那里继承来的、足以碾压废土所有强者的格斗术，在那样的敌人面前，都毫无意义。
就像一个人，无论拳头有多硬，也打不碎自己的影子。
“我们该怎么办……”灰鸦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一生都在与看得见的敌人搏斗，无论是畸变体，还是人类。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那把【寂灭】，那颗寄托了她所有信念的子弹，可能连敌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怎么办？
零也在问自己。逃跑吗？就像克洛诺斯说的，这个世界都在排斥他，他能逃到哪里去？等待黎明，和联盟决一死战？那更像一个笑话，在“监察者”眼中，那不过是两群蚂蚁在打架，它随时可以把整个蚁巢都给淹了。
绝望，如同潮水，再一次，淹没了他的喉咙。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就在这时，克洛诺斯的声音，如同深海中的一缕磷光，幽幽地亮起。
【既然你打不碎自己的影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那就想办法，变成一道……比影子更深邃的……黑暗。】
零的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放弃你那可笑的、属于碳基生物的思维方式。】克洛诺斯冷冷地说，【你无法在物理层面战胜它，是因为它根本就不在物理层面与你交战。它的战场，是构成这个世界最底层的……那片数据之海。】
【它是一段拥有最高权限的‘代码’。而你，因为融合了我和‘母体’的力量，是这个新世界里，唯一一个……拥有‘源代码’访问权限的……‘用户’。】
【你不能用你的拳头去打它，但你可以……用你的‘意志’，去和它……打一场代码战争。】
代码战争……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零脑中的迷雾。
他想起了在晨风精神世界里的经历，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将混乱的情感，转化为逻辑病毒的。那一次，是无意识的、绝望下的自救。而现在，克洛hoc在告诉他，他可以……主动地、有意识地……将自己，变成一件武器。
一件……规则之外的武器。
“怎么做？”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首先，你要‘理解’。】克洛诺斯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冷酷的导师，【你要理解，你现在所感知到的一切——这具身体，这片山谷，你的爱人，你的敌人——都不过是底层数据在宏观层面的‘显像’而已。它们是‘结果’，不是‘原因’。你要做的，是放弃对‘结果’的执着，去直接干涉‘原因’。】
【其次，你要‘转化’。】
【你要将你的意志，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一切……‘数据化’。把它们从模糊的、属于生物的‘感觉’，翻译成可以被系统所理解的、精准的‘指令’。】
【最后，你要‘攻击’。】
【用你那混乱的、矛盾的、充满悖论的‘人性代码’，去冲击它那完美的、冰冷的、绝对正确的‘神性逻辑’。它要修正你，你就要……污染它。】
零沉默了。他听懂了克洛hoc的每一个字，但他更听懂了这番话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代价。
将自己的一切“数据化”……那意味着，他必须亲手解剖自己的灵魂。将对灰鸦的爱，拆解成一条条复杂的函数和变量；将守护的决心，编译成一道道拥有最高优先级的防火墙指令；将自己的痛苦和挣扎，打包成一个个可以随时投向敌人的……逻辑炸弹。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自我格式化。每一次攻击，都是在用自己的“人性”，去磨损敌人的“神性”。到最后，就算他赢了，那个回来的“零”，还会是原来的那个“零”吗？
他看了一眼怀里的灰鸦。她正用一种担忧而又困惑的眼神看着他，显然，她听不到克洛hoc的声音，只能看到零的脸色在阴晴不定地变幻。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他即将要去往的那个战场，是一个她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他将要进行的，是一场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战斗。
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我要做一件事。”零深吸一口气，扶着岩壁，艰难地站了起来，“一件……很危险的事。我需要你，帮我守着。”
“守着什么？”灰鸦也跟着站了起来。
“守着……我的‘尸体’。”零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身体可能会没有任何反应，像死了一样。也可能会……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任何人碰我。因为我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灰鸦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她不懂什么代码战争，但她听懂了那句“人不在这里了”。
“你要去哪儿？”她问。
零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不舍。他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贪婪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发香……仿佛是要将这属于“人类”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但是，我会回来的。”
“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松开手，不再有丝毫留恋，盘膝，坐倒在地。
“开始吧。”他在心中对克洛诺斯说。
【很好。】克洛hoc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满意的寒意，【第一步，‘格式化’你的五感。关闭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些低效的、属于生物的传感器。你要学会用‘数据’，去‘看’这个世界。】
零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一瞬间，消失了。
黑暗，寂静，虚无。
他感觉自己正在坠落，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深渊。属于人类的恐惧，本能地抓住了他。他想睁开眼睛，想重新抓住灰鸦的手……
【别像个婴儿一样！】克洛hoc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意识上，【恐惧，只是大脑皮层对未知信号的一种应激反应！分析它，解构它，把它变成一行代码！否则，你连战场都到不了，就会被自己的情绪淹死！】
零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遵从克洛hoc的引导，不再“感受”恐惧，而是去“分析”它。
【恐惧 = （未知威胁 ＞ 生存概率） x 荷尔蒙分泌速率……】
当他将那股让他浑身发冷的情感，转化为一行冰冷的代码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恐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抽离的……平静。
紧接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的意识中，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但他看到的，不再是岩石和火焰。而是一串串由0和1组成的数据流，它们以一种无比复杂的方式，构筑成了“山洞”这个宏观概念。
他“听”到了。但他听到的，不再是风声和心跳。而是一段段以赫兹为单位的声波频率，它们在空气这个介质中传播，撞击着一个名为“灰鸦”的数据集合体上的“听觉传感器”。
他甚至“看”到了灰鸦的情绪。那不是通过表情和动作来判断的，而是直接以数据的形式呈现——她的“担忧”数值正在以每秒0.1个单位的速度上升，“恐惧”数值稳定在3.4，“爱”这个最复杂的变量，则像一片由无数算法构成的星云，在他的感知中，散发着温暖而恒定的光芒。
这就是……“神”的视角吗？
零感到一阵深深的迷醉，和一阵更深的……恐惧。
【别分心。】克洛hoc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它’来了。】
零的“视野”猛地一转。他“看”到，在代表着风语者山谷的这片庞大数据区域之外，一股……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代表着“删除”指令的逻辑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靠近。
它就像一段无懈可击的防火墙代码，所到之处，所有属于山谷的“异常”数据，都被无声无息地抹去。一些代表着“植物”的代码，开始出现乱码；一些代表着“昆虫”的脚本，直接宕机；就连“空气”的构成参数，都开始出现不稳定的波动。
第二次清除，开始了。
这一次，监察者的目标，不再是零一个人，而是……整个山谷。
“我该怎么做？”零的意识，化作一道询问的指令，在数据之海中发出。
【用你自己，去构建一道‘防火墙’。】克洛hoc回答，【用你那混乱的‘人性’，去定义一个新的‘规则’，然后，用这个规则，去对抗它的‘规则’。】
零立刻明白了。
他的意识，开始飞速运转。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而是变成了一个主动的……程序员。
他将自己对灰鸦的记忆，对晨风的守护，对这片山谷里所有幸存者的责任感……这些复杂到无法用逻辑描述的情感，强行打包，编译成了一个全新的、拥有最高优先级的……根指令。
这个指令，只有一个单词。
【守护】。
然后，他将这道指令，狠狠地，注入了脚下这片代表着“山谷”的数据集合中。
嗡——
在灰鸦的眼中，盘膝而坐的零，身体突然散发出了一层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白色光晕。这光晕迅速扩大，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整个山谷，都笼罩了进去。
而在零的“视野”里，一场无声的、却比任何战争都要凶险的……代码战争，正式爆发。
那股代表着“删除”的逻辑流，如同冰冷的蓝色潮水，狠狠地撞上了他用【守护】指令构筑的白色堤坝。
【指令冲突：‘删除异常’ vs ‘守护存在’】
【正在进行逻辑优先级判定……】
【判定失败：两个指令均涉及世界根源级规则。】
蓝色的潮水，被挡住了。但它并没有退去，而是开始用一种更加强大的方式，冲击着零的防线。
一行行代码，在零的意识中疯狂地滚动。
【监察者指令：定义‘山谷’为‘错误’。执行：抹除。】
【零之指令：定义‘山谷’为‘家’。执行：保护。】
【监察者指令：定义‘昏睡孩童’为‘数据污染源’。执行：格式化。】
【零之指令：定义‘昏睡孩童’为‘希望’。执行：引导。】
【监察者指令：定义‘爱’为‘逻辑漏洞’。执行：修正。】
【零之指令：定义‘爱’为‘存在基石’。执行：恒定。】
这不是技巧的较量，不是力量的碰撞。这是……两种世界观的、最根本的对决。
是绝对的、冰冷的秩序，与混乱的、温暖的生命，在一片由代码构成的战场上，进行的……殊死搏杀。
零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疯狂地撕扯。每一次抵挡，都是对他灵魂的一次碾压。他用来构筑堤坝的那些记忆和情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被磨损。
他“看”到，自己和灰鸦初遇时的画面，在那蓝色逻辑流的冲击下，开始褪色。
他“听”到，自己对晨风许下的承诺，正在被分解成一个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正在……遗忘。为了守护，他正在遗忘自己为什么要守护。
这，就是这场战争的……代价。
【撑住！】克洛hoc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焦急，【一旦堤坝崩溃，我们都会被瞬间抹除！动用你的‘权限’！你才是这个世界的‘管理员’！定义它！覆盖它！】
权限……
零的意识，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想起了“母体”，想起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链接。
他的意志，不再局限于【守护】，而是化作了一柄更加锋利的、充满攻击性的……矛！
一道全新的、更加霸道的指令，从他的意识核心，猛然发出。
【以‘零’之名，我在此地，定义新的‘现实’！】
轰！！！！
在数据之海的最深处，一场前所未有的……规则风暴，被他……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