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鸦讨厌白色。
这种颜色，在废土上代表着死亡。是骸骨风化后的颜色，是盐碱地里寸草不生的颜色，也是……旧世界那些自以为是的、穿着白大褂的疯子们的颜色。
她现在就被关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比零的那个要小，但同样令人窒息。墙壁、天花板、地面，都是用一种无缝拼接的合成材料制成，光滑得连一只苍蝇都站不住脚。头顶的光源散发着恒定的、毫无温度的冷光，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剥夺了人对时间的一切感知。
她盘腿坐在唯一的、从地面升起的平台上，闭着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用的是钢铁壁垒最高规格的再生凝胶和纳米缝合线。那帮穿着防护服的医疗兵在处理她的时候，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沾染了剧毒的古董。他们治好了她的伤，却也用无形的锁链，将她囚禁在了这里。
“一级潜在污染源”。
她咀嚼着这个称呼，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冷笑。在废土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被拾荒者们称作“秃鹫女王”，被雇主们视作最可靠的“幽灵”，到头来，却在这座号称人类最后堡垒的城市里，得到了这样一个标签。
仅仅因为，她和那个叫“零”的少年，呼吸过同一片空气。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地下研究所里的那一幕——那个不再是“零”的“零”，眼神漠然得如同神只，用一种近乎艺术的、解剖学般的暴力，将那些狂热的教徒，一个个地，“拆解”成一地零碎的血肉。那一刻，她感受到的，是源自生命最底层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那是个怪物。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真正的，纯粹的恶魔。
按照废土的法则，按照她信奉了半辈子的“等价交换”和“风险规避”原则，她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无法控制的威胁，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剔除。趁他虚弱的时候，一颗子弹，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可是……
她又想起了另一幕。在维修通道里，那个少年，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在看到她中枪倒下时，毫不犹豫地冲了回来。他扛起她，用那副已经濒临极限的身体，在黑暗中蹒跚前行。他当时嘶吼着什么？
“我不会再让你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不，不是这句。是更早，他背对自己，面对着那只叫“潜伏者”的怪物时，对自己吼出的那句话。
“我命令你，活下去！”
命令……
真是个可笑的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敢“命令”她灰鸦。
但是，就是这句可笑的命令，和那个冲回来的、愚蠢的背影，像两根烧红的钢钉，钉在了她的记忆里，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个冰冷的“暴君”完全划上等号。
怪物……和牢笼。
她终于明白了。零不是怪物，他是关押着怪物的牢笼。而她亲眼所见，这个牢笼，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伤到自己，宁可用尽全力，将自己一拳打晕。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的挣扎？
灰鸦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淬了火的坚硬所取代。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被关在这里，被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被永久地隔离，或者……被“处理”掉。
因为，如果连这样一个拼了命想做“人”的家伙，都得不到一个机会。那这座钢铁壁垒，和外面那个弱肉强食的废土，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白色墙壁，无声地向上升起。
张铁拳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笔挺的军官制服，依旧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你的伤，恢复得不错。”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
“托你们高科技的福。”灰鸦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什么时候放我走？还是说，你们打算把我这个‘污染源’，也做成标本，挂在墙上？”
张铁拳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他拉过一把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金属椅，坐了下来，和在零的审讯室里，一模一样。
“关于‘零’，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灰鸦笑了，笑得有些讥诮：“你觉得，我会出卖一个……救了我两次命的……雇主？”她故意在“雇主”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这不是交易，是审查。”张铁拳的眼神，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落在灰鸦的脸上，“他的存在，对钢铁壁垒-7号，构成了最高级别的威胁。任何隐瞒，都将被视为……通敌。”
“通敌？我和谁通敌？和他吗？”灰鸦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被囚禁的少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当你们的敌人？你们害怕的，根本不是他。是你们的扫描仪上，那些你们看不懂的数据，对吗？”
张铁拳沉默了。他知道，和眼前这个女人玩语言游戏，是毫无意义的。她像一只在刀尖上跳舞的猫，狡猾，敏锐，永远不会让你轻易抓住她的尾巴。
“我们对他进行了分析。”张铁拳决定换一种方式，他要用事实，来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他的基因序列，是一场灾难。他的能量反应，堪比一座微型核反应堆。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能吞噬任何窥探者的……黑洞。告诉我，灰鸦，你所认识的‘人类’里，有哪一个，是这样的？”
灰鸦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知道零很特殊，但她没想到，会特殊到这种地步。张铁拳说的每一个词，都在印证着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她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声音冷了下来，“永久隔离？还是找个地方，把他‘处理’掉？”
“这是壁垒的内部事务。”张铁拳的回答，滴水不漏。
“内部事务？”灰鸦站了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一步步地，走到张铁拳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充满了危险的光芒。
“张铁拳总指挥官，我不管你们的系统怎么判断，我也不管你们的档案里写了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在我昏迷的时候，那个你们称之为‘暴君’的东西，完全可以轻易地扭断我的脖子，然后一个人逃走。但是他没有。他选择留下，用他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把我腿里的子弹，一点点地挖了出来。为什么？因为他和那个叫‘零’的傻小子，有一个该死的约定！因为那个傻小子，在交出身体控制权之前，唯一的条件，就是……救我！”
“一个连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遵守约定的‘怪物’……你觉得，他真的无法沟通吗？”
张铁拳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他不知道的情报。零和“暴君”之间……存在约定？
“这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威胁的事实。”他的声音，依旧坚硬如铁。
“没错，他是个威胁。就像一把上了膛的枪，你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走火。”灰鸦点了点头，竟然同意了他的说法，“但是，你们可以选择把这把枪扔进熔炉里销毁，也可以选择……给它装上一个保险。”
她直视着张铁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那个保险。”
张铁拳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灰鸦以为他会直接叫卫兵把自己拖出去。
“你的担保，毫无意义。”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你只是一个拾荒者。在钢铁壁垒的秩序里，你的信誉，价值为零。”
“一个普通的拾荒者，或许是。”灰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充满了自信的笑容，“但是，拾荒者公会，代号‘乌鸦’的顶级情报商和S级执行官……我的信誉，你应该需要重新估量一下了，张总指挥官。”
这一次，张铁拳的脸色，终于变了。
拾荒者公会，是一个遍布整个废土的、松散却又无孔不入的组织。他们是商人，是佣兵，是情报贩子。钢铁壁垒虽然强大，但也无法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很多稀有的物资，关键的情报，都需要通过公会来获取。而代号“乌鸦”……
张铁拳的脑海里，瞬间调出了关于这个代号的绝密档案。档案里，只有寥寥数语。
【代号：乌鸦。性别：女。能力：超远程狙击，情报渗透。信誉等级：最高。从未失手，从未违约。是公会在7号壁垒周边区域的……最高负责人。】
他猛地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乱糟糟的头发，玩世不恭的眼神，一身破旧的作战服……他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个传说中的、神秘的“乌鸦”联系在一起。
“我需要证明。”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灰鸦笑了。她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左边的锁骨上，轻轻敲击了三下。长，短，长。
“公会的紧急通讯密语。你可以去验证。”她淡淡地说道，“或者，你可以查一查，三个月前，是谁向你们提供了血肉福音会一支主教队伍的动向，让你们成功伏击了他们。也可以查一查，半年前，是谁卖给了你们壁垒，一批来自旧世界3号军工仓库的、高纯度的能量核心。”
张铁拳的呼吸，停滞了。
这两件事，都是壁垒的最高机密。前者，让他们挫败了一次针对壁垒水源的投毒阴谋。后者，则解决了壁垒持续了近一年的能源危机。而这两次交易的中间人，都只有一个代号——“乌鸦”。
他看着灰鸦，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戒备，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审视。
“你想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我要保他。”灰鸦的回答，简单直接，“不是担保。是……对赌。”
“我，灰鸦，以拾荒者公会S级执行官的身份，以及我个人在废土之上的一切信誉和资产作为赌注。”
“我赌那个叫‘零’的少年，他的人性，能永远压制住他体内的‘暴君’。”
“我将成为他的监护人，他的……镣铐。他的一切行为，都由我负责。他惹了麻烦，我来摆平。他杀了人，我来偿命。”
“作为交换，你们必须释放他，给他一个……在你们监视下的、有限的自由。让他有机会，去证明他不是一个需要被销毁的怪物，而是一件……可以保护你们的武器。”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铁拳被这番话，彻底镇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威胁，利诱，甚至是……武力反抗。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疯狂的、不计后果的……豪赌。
用自己的一切，去赌一个“怪物”的人性？
这简直是废土上，他听过的最荒唐的笑话。
但是，看着灰鸦那双燃烧着火焰的、不含一丝一毫玩笑的眼睛，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忍不住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他什么也没给我。”灰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又无比释然的微笑。
“他只是……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些快要被我忘掉的东西。”
比如，信任。
比如，守护。
比如，在面对一个比你强大无数倍的敌人时，依旧选择挡在同伴身前的，那种愚蠢的……勇气。
张铁拳沉默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坚硬的军靴，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灰鸦的心跳上。
他在权衡。
从理性的角度，灰鸦的提议，充满了风险。但是，收益，也同样巨大。
一个代号“乌鸦”的顶级情报商，主动和壁垒进行深度绑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壁垒的情报网，将瞬间延伸到过去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这对于时刻处于内忧外患的钢铁壁垒来说，价值……无法估量。
而那个叫“零”的少年……一个行走的核反应堆，一把双刃剑。把他关在地下最深处，就像在军火库里，埋下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而现在，灰鸦，这个最了解这颗炸弹的人，主动提出，要做那个……拆弹的人。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不可控的“灾难”，转化为可控的“武器”的……唯一的机会。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重新看向灰鸦。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了。
“你的赌注，我接了。”
他缓缓地说道。
“但是，规则，由我来定。”
说完，他没有再多看灰鸦一眼，转身，走出了这个白色的囚笼。
在他身后，那面厚重的金属墙壁，缓缓落下。
灰鸦的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她赌赢了。
用自己的全部，为那个少年，赢来了一份……戴着镣铐的明天。
另一边，张铁拳走在长长的、冰冷的金属通道里。他的副官，快步跟了上来。
“长官，委员会那边……”
“我会去解释。”张铁拳打断了他。
他停在一面巨大的监控墙前。墙上，分割成了数百个小屏幕，监视着壁垒的每一个角落。而他的目光，落在了最中央的那个屏幕上。
屏幕里，那个叫“零”的少年，依旧孤独地坐在金属椅子上。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像一尊被世界遗弃的雕塑。
张铁拳看着他，眼神中，第一次，除了审视和警惕之外，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
或许，系统的数据，不会错。
但是，那个叫灰鸦的女人，用她的一切，下的那场疯狂的赌注，却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所信奉的、冰冷的秩序，产生了一丝动摇。
怪物，抑或是……英雄？
也许，只有战场，能给出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