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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枭冰冷的声音还在葬剑谷的死寂中回荡,柳诗窈的意识却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灵魂如同碎裂的琉璃,每一片都映照着淬魂泉最后熄灭的乳白光晕、江柔烟在暗紫色熔炉中无声哀泣的惨状,以及影枭面具下那双毫无波澜、视她们为祭品的眼睛。背叛的毒牙深嵌进心脏,比葬剑谷万剑穿心的痛楚更致命。

黑暗粘稠,时间失去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痛楚刺破了混沌——是左肩的贯穿伤!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腐朽霉变的气息强行钻入她的鼻腔,与葬剑谷的铁锈味截然不同。柳诗窈艰难地掀开仿佛重逾千斤的眼皮。

视野模糊晃动,最终定格。

粗如儿臂的铁栏,隔绝出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地面是冰冷坚硬的石板,缝隙里凝结着深色的污垢,不知是血还是泥。墙壁是巨大粗糙的石块垒砌,布满滑腻的青苔和干涸的暗褐色喷溅状痕迹。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窗,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暮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牢房内令人窒息的轮廓。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腐朽和绝望的味道。

地牢!

意识瞬间回笼,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想坐起,全身却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左肩和肋下的伤口,被粗暴的动作撕裂,温热的液体立刻濡湿了单薄肮脏的囚衣。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丹田气海空空荡荡,连最后一丝寂灭剑意的雏形也消失无踪,只剩下被强行剥离后的剧痛与虚无。影枭!他不仅夺走了淬魂泉的希望,连她挣扎求生、意外凝聚的一丝力量也彻底剜走!

“呃……”痛苦的呻吟溢出干裂的嘴唇。她低头,手腕和脚踝上扣着沉重的玄铁镣铐,内侧布满细密的倒刺,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和更深的禁锢感。血引令……早已不知所踪。柔烟!影枭最后那句“祭品该齐了”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地牢甬道中回荡,如同丧钟敲响。脚步声停在牢门外。

“哗啦!”铁锁被粗暴打开。

两个身材异常高大、穿着暗沉皮甲、脸上覆盖着只露出冰冷双眼的金属面罩的狱卒,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塔,沉默地走了进来。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非人的压迫感。没有任何言语,一人粗暴地抓住柳诗窈一条胳膊,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她从冰冷的地面硬生生拖起!

“啊!”伤口被牵扯,柳诗窈痛得眼前发黑。镣铐的倒刺更深地扎进皮肉,鲜血顺着脚踝淌下,在肮脏的地面留下断续的痕迹。她试图挣扎,但此刻的身体比凡人更加虚弱,力量悬殊如同蝼蚁撼树。狱卒的手如同铁钳,冰冷坚硬,不容丝毫反抗。

她被拖出牢房,拖过长长、昏暗、两侧布满同样铁栏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雕刻着狰狞兽首的青铜门。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向上延伸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宽阔石阶。光线骤然变亮,却带着一种压抑的、非自然的森然。

她被拖上石阶,穿过一条条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回廊。廊柱高耸,雕刻着繁复的鸾凤和祥云,却透着一股子冰冷和死气。墙壁上悬挂的巨幅织锦描绘着壮丽山河,色彩艳丽,但在柳诗窈模糊的视线中,那些山河仿佛浸泡在血水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无法掩盖那丝丝缕缕、从地底深处渗上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骸骨王座相似的阴冷道秽之气!

最终,她被拖拽着,停在一扇巨大的、紧闭的朱漆门前。门上镶嵌着九只形态各异的鎏金凤凰,凤目以宝石镶嵌,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光芒。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玄色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凤仪宫。

皇后寝宫!

柳诗窈的心沉到谷底。影枭的背后,果然是这大楚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吱呀——”沉重的宫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仅容一人通过。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垂手立在门内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两个铁塔般的狱卒没有丝毫停留,粗暴地将柳诗窈推了进去,随即,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砰!”柳诗窈重重摔倒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激起细微的尘埃。

预想中的呵斥或酷刑并未降临。凤仪宫内殿的光线异常昏暗,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幕将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点着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宫灯,灯焰跳跃,将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明暗暗的诡异区域。空气里龙涎香的味道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地压在人胸口。然而,在这浓郁的香气之下,柳诗窈敏锐的灵觉(尽管已残破不堪)依旧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骸骨王座的气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污秽与死亡的味道,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这座华丽宫殿的每一根梁柱之间。

这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和仇恨瞬间攫紧心脏。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大殿最深处的阴影中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又蕴含着令人胆寒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柳诗窈的耳中。“瞧瞧,我们大楚曾经的‘碎玉剑’,如今成了何等模样?阶下囚?还是……丧家之犬?”

阴影缓缓蠕动,一个身影从巨大的、铺着玄色绣金凤坐垫的凤椅上站起,莲步轻移,步入了昏暗的灯光范围。

来人穿着一身极其繁复庄重的玄色凤袍,袍上用暗金线绣满了百鸟朝凤的图案,金线在幽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她身形高挑,保养得宜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出具体年龄,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和无尽的冷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柳诗窈。她的发髻高耸,插着九支造型各异的金凤簪,凤口衔珠,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摇曳,折射出点点寒星。

正是大楚王朝当今的皇后——苏霓凰。

柳诗窈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灰的脸上,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住苏霓凰:“柔烟……在哪?”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

苏霓凰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一只保养得如同少女般细腻白皙的手。指尖上,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戒面并非宝石,而是一小块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诡异材质,上面布满了与骸骨王座如出一辙的扭曲符文!

戒指上微光一闪。

嗡!

柳诗窈灵魂深处,那沉寂的、属于双生劫的羁绊联系,猛地被一股冰冷邪恶的力量强行激活!比在葬剑谷感知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痛苦!

一幅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识海:

依旧是那间幽暗的、刻满邪恶符文的巨大石室。巨大的熔炉燃烧着暗紫色的火焰,发出沉闷的咆哮。江柔烟被数条同样燃烧着紫焰的漆黑锁链死死捆缚,悬吊在熔炉上方!她的身体在高温和邪力的侵蚀下剧烈痉挛、抽搐,单薄的衣衫早已化为灰烬,裸露的皮肤上,无数扭曲的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仿佛正在从她体内汲取着什么。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晶般的泪珠——那是灵魂被极致灼烧的痛苦外显!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反复重复着两个字——“姐姐”。

而在熔炉前方,静静站立的,正是影枭!他依旧黑衣蒙面,仰头“注视”着熔炉中的江柔烟,姿态专注,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啊——!”柳诗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灵魂被撕裂的痛楚让她蜷缩在地,指甲深深抠进金砖的缝隙,鲜血淋漓。

“看到了?”苏霓凰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如同毒蛇吐信,“你妹妹,正在为‘源质之器’的最终成型,贡献她最后的价值。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她的血脉……都将成为唤醒‘圣座’、迎接‘尊主’归来的薪柴。这是她的荣幸,也是……你们这对‘双生劫’注定的宿命。”

“放开她!”柳诗窈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嘶吼,挣扎着想要扑向苏霓凰,却被身上的镣铐和剧痛死死禁锢在原地,“你要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苏霓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低沉而冰冷的笑声,“柳诗窈,你以为你还有什么价值?你那身可怜的修为,连同那点意外得来的寂灭剑意,都已被影枭抽走。现在的你,不过是一具残破的躯壳,连成为祭品的资格都勉强。”

她缓缓踱步,玄色凤袍的裙裾在金砖上拖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游走。“不过……”她话音一转,停在了柳诗窈面前,冰冷的视线如同刮骨钢刀,“你这张脸,倒是还有点用处。”

柳诗窈猛地抬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苏霓凰俯下身,戴着那枚诡异戒指的手指,近乎轻佻地抬起了柳诗窈的下巴。那冰冷的触感和戒指上散发的污秽气息,让柳诗窈浑身战栗,几欲作呕。皇后的目光在她沾满血污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冷酷。

“姚莫心那个贱人,死得太干净了。”苏霓凰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陛下虽然亲手了结了她,心里却始终留着一根刺。一个完美的、活着的‘姚莫心’,既能安抚陛下那点可笑的愧疚,又能彻底堵住朝野上下那些怀念先后的悠悠之口,更能……成为本宫手中最听话的棋子。”

她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柳诗窈的下颌骨:“而你,柳诗窈,这张脸,与她足有七分相似。剩下的三分……本宫有的是手段让你变得更像她。从今天起,你就是‘姚莫心’,大楚王朝‘死而复生’的皇后!你的妹妹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这个‘皇后’,做得有多像,有多……听话。”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柳诗窈。顶替姚莫心?成为皇后的傀儡?这比直接杀了她更恶毒百倍!她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要嘶吼,想要撕碎眼前这张高贵而冷酷的脸。

但识海中,江柔烟在熔炉中无声哀泣的画面再次闪现。那双紧闭的眼睛,那无声开合的嘴唇……柔烟在等她!这是唯一能靠近柔烟、寻找救她机会的途径!哪怕这途径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拒绝的嘶吼死死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呜咽。柳诗窈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华贵的金砖上,如同凋零的花瓣。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

“我……做。”

接下来的日子,对柳诗窈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精细的凌迟。

凤仪宫深处一间完全隔绝的密室,成了她的囚笼。没有窗户,只有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药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气的熏香。

几个面无表情、手法精准如同傀儡般的嬷嬷,日夜不停地“雕琢”着她。

面容的雕琢: 特制的药膏带着腐蚀性的灼痛,一遍遍涂抹在她的脸上,强行改变着细微的轮廓和肤色,向记忆中姚莫心的模样靠拢。银针蘸着诡异的染料,刺入眉骨、眼角、唇线,带来细密连绵的刺痛,调整着五官的神韵。每一次药膏的涂抹和银针的刺入,都伴随着嬷嬷冰冷机械的声音:“记住,你是姚莫心。哀伤时要微蹙眉尖,眼神要温婉中带着一丝疏离,唇角上扬的弧度只能是三分……”

姿态的禁锢: 沉重的木枷锁住她的脖颈和双手,强迫她保持最标准的坐姿和站姿——姚莫心特有的、如同风中细柳般柔弱又带着皇家威仪的仪态。稍有偏差,木枷内侧的尖刺便会毫不留情地刺入皮肉。她被迫一遍遍练习着行走的步幅、转身的角度、行礼的弧度,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在嬷嬷的尺子下分毫不差。双腿因长时间的站立和捆绑而肿胀淤血,脚踝的旧伤反复撕裂。

声音的扼杀: 特制的药汤灼烧着她的喉咙,强行改变声带的震动,模仿姚莫心那清冷柔和的声线。她被迫一遍遍诵读着姚莫心生前的诗稿、奏章批语,甚至是对皇帝说过的情话。每一次发声,喉咙都如同刀割,而嬷嬷的戒尺会随时落下,纠正任何一个音调或语气上的偏差。“错了!皇后的声音里没有你这种低贱的倔强!是温柔,是顺从!”戒尺狠狠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记忆的灌输: 最痛苦的莫过于此。苏霓凰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姚莫心大量的日记、手札,甚至通过秘法抽取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柳诗窈被强迫阅读、背诵,强行将这些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记忆烙印进自己的脑海。姚莫心与夜鸿弈的“恩爱”点滴,她在宫中的生活习惯,她对某些朝臣的看法,甚至她喜欢什么花,讨厌什么食物……无数不属于柳诗窈的记忆碎片如同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识海,带来剧烈的头痛和灵魂被污染般的恶心感。影枭偶尔会出现,如同幽灵般立在阴影里,他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审视着她灵魂被强行扭曲的过程。每当此时,柳诗窈体内残存的、属于寂灭剑心被剥离处的虚无,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在提醒她力量的丧失和仇恨的根源。

“你的眼神不对。”影枭冰冷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如同毒蛇缠绕上柳诗窈的脖颈。她正被嬷嬷强迫着,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练习“姚莫心”回眸时那“含情脉脉又带着一丝哀愁”的眼神。“姚莫心看皇帝的眼神,是全身心的依赖和爱慕,像看着她的天。而你……”影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冰冷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姚莫心”的脸,“你的眼里,只有仇恨和杀意。这瞒不过任何人,尤其是夜鸿弈。你想江柔烟立刻变成灰烬吗?”

柳诗窈的身体瞬间僵硬,镜中那双被强行调整过的、温婉的眸子深处,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寒芒。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和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让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恨意,试图模仿记忆中姚莫心看向夜鸿弈时那种近乎盲目的柔情。然而,那伪装出来的柔情在镜中显得如此僵硬、虚假,甚至带着一丝狰狞。

“废物。”影枭松开手,语气毫无波澜,却比任何辱骂更刺骨。“继续。炼魂炉的火,可不会等人。”

嬷嬷的戒尺再次重重落下,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听见没有!收起你那身贱骨头!你现在是皇后娘娘!”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日复一日。柳诗窈如同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绝望的火焰中反复锻打、扭曲、变形。属于“柳诗窈”的棱角被强行磨平,属于“姚莫心”的虚假外壳被一层层覆盖、粘贴。支撑她没有彻底崩溃的,唯有灵魂深处那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双生劫联系,以及每一次意识模糊时,那熔炉中江柔烟无声呼唤的幻影。

柔烟,再等等我……姐姐一定……带你出去……

“吉时已到——!恭迎皇后娘娘——!”

尖利高亢的宦官唱喏声,穿透重重宫阙,在森严的皇城内回荡。沉重的礼乐轰然奏响,钟鼓齐鸣,庄严肃穆,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压抑。

凤仪宫正殿,此刻门户洞开。殿外,白玉铺就的广场上,黑压压跪满了身着各色品级朝服的文武百官、内宫女官和太监。所有人都低垂着头颅,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敬畏、疑惑和深层恐惧的沉默。

大殿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冰。

柳诗窈——不,此刻她只能是“姚莫心”——身着那身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玄色百鸟朝凤袍,头戴沉重的九凤衔珠赤金冠,站在大殿中央。繁复的礼服如同枷锁,压得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凤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大半面容,也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珠串缝隙,她能看到大殿丹陛之上,那高高在上的九龙金漆宝座。

宝座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大楚王朝的帝王——夜鸿弈。

他身着玄色绣金龙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在冕旒垂下的玉藻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珠帘与距离,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阴鸷,死死地锁定在殿中“皇后”的身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柳诗窈的每一寸伪装,试图穿透这华丽的皮囊,看清内里到底是人是鬼。

苏霓凰身着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礼服,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地侍立在龙椅旁侧稍后的位置。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喜交加的激动神情,仿佛为皇后的“死而复生”由衷地感到欣慰。然而,她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光芒,只有低垂着头的柳诗窈能隐约捕捉到。皇后(苏霓凰)的手指,看似无意地轻轻拂过龙椅的扶手,指尖那枚暗红色的诡异戒指,在殿内明亮的宫灯下,反射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幽光。

“臣妾……”柳诗窈强迫自己开口,喉咙因药汤的灼烧和极致的紧张而干涩刺痛。她必须模仿姚莫心的声音,模仿她的语气。她缓缓抬起头,隔着珠帘,迎向夜鸿弈那审视的目光,努力调动着被强行灌输的记忆,试图在眼中凝聚起姚莫心看向皇帝时那种特有的、带着哀愁与深情的柔光。“蒙陛下天恩庇佑……得以……重返人间。”声音清冷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哽咽,几乎与记忆中姚莫心的声线重叠。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朝臣的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皇后死而复生,此事太过诡谲离奇,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但帝王的意志和苏贵妃(苏霓凰)的强势推动下,无人敢质疑。此刻,皇帝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夜鸿弈久久没有回应。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在柳诗窈身上一寸寸扫过,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到她珠帘后努力维持平静的脸庞,再到她身上那件象征着身份的凤袍。那目光充满了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更深的怀疑。时间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柳诗窈几乎窒息,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内衫,与尚未愈合的鞭伤摩擦,带来一阵阵刺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夜鸿弈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喜怒:“皇后……受苦了。回来便好。”他抬起手,对着殿下的“姚莫心”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赐座。”

“谢……陛下。”柳诗窈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几乎虚脱。在宫女的搀扶下,她僵硬地走到丹陛下早已设好的凤椅上坐下。沉重的凤冠压得她颈椎生疼,视线都有些模糊。

繁琐而压抑的复见仪式继续进行。百官按品级上前,行跪拜大礼,山呼“皇后娘娘千岁”。每一次叩拜,每一次呼喊,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柳诗窈心上。她端坐在凤椅上,努力维持着姚莫心应有的、温婉中带着一丝忧郁的仪态,手指却在宽大的袍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仪式接近尾声。就在柳诗窈以为这炼狱般的场面即将结束时,一个穿着二品文官服饰、须发皆白的老臣,突然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声音悲怆而洪亮:

“陛下!皇后娘娘!老臣斗胆!娘娘凤体‘初愈’,实乃天佑大楚!然,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心!苏贵妃娘娘虽代掌凤印多年,贤良淑德,然终非中宫正位!如今真凤归位,臣泣血恳请陛下,为社稷安稳,为后宫纲纪,请皇后娘娘重掌凤印,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整个大殿瞬间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恍然,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射向丹陛之上的苏霓凰和端坐凤椅的“姚莫心”!

这老臣看似在恭请皇后复位,实则字字诛心,直指要害!这是在逼宫!逼苏霓凰交出把持多年的后宫大权!

柳诗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透过珠帘,清晰地看到苏霓凰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欣慰”笑容瞬间僵硬,眼底的阴鸷如同实质般翻涌而出,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苏霓凰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抚过袖口,指尖那枚暗红戒指,似乎有微光一闪。

而丹陛之上的夜鸿弈,冕旒后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在老臣、柳诗窈和苏霓凰之间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姚莫心”身上,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压力。

“皇后意下如何?”夜鸿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大殿的骚动,带着帝王的威压,直接砸向柳诗窈。

大殿死寂,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穿透珠帘,聚焦在柳诗窈身上。那老臣涕泪纵横的恳求还在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钩子,将她推向苏霓凰杀意沸腾的深渊。

重掌凤印?这无疑是在苏霓凰的心头剜肉!柳诗窈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吐出一个“是”字,下一秒,柔烟在熔炉中的煎熬将瞬间加剧,甚至……灰飞烟灭。

珠帘在眼前微微晃动,折射着殿内煌煌的灯火,迷离了视线。柳诗窈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苏霓凰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上移开,迎向丹陛之上夜鸿弈那充满审视和压力的目光。她藏在凤袍广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血肉,剧痛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臣妾……”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姚莫心那清冷柔和的调子,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仿佛这盛大的仪式和突如其来的压力已让她不堪重负。她微微侧首,隔着晃动的珠帘,“看”向苏霓凰的方向,努力在眼中凝聚起属于姚莫心的、那种毫无攻击性的温婉,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陛下,”柳诗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臣妾沉疴初愈,神思倦怠,四肢乏力,恐难当此重任。”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聚力气,也仿佛在斟酌词句,“这些年来,后宫安宁,诸事井井有条,全赖贵妃妹妹殚精竭虑,夙夜操劳。妹妹持重明理,处事公允,深得陛下信任,亦得六宫敬服。臣妾……实不忍因一己之身,使后宫再生波澜,徒增陛下烦忧。”

她微微垂下眼帘,珠帘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真实情绪,只留下一个温顺而识大体的剪影:“凤印之重,关乎宫闱安宁。臣妾恳请陛下,容臣妾静养些时日,待凤体稍安,再为陛下分忧不迟。如今……贵妃妹妹执掌凤印,实乃后宫之福,社稷之幸。” 字字句句,谦卑恭顺,将苏霓凰捧到了高处,也彻底推开了那烫手的凤印。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沉寂。那跪地泣血的老臣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其他朝臣更是面面相觑,交换着复杂的眼神。这位“死而复生”的皇后,似乎与记忆中那个也曾温婉却自有风骨的姚莫心,有了微妙的不同?是劫后余生的惊惧磨平了棱角,还是……

苏霓凰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她看向“姚莫心”的目光依旧冰冷,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打量棋子的审视。她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完美而雍容的笑意,对着夜鸿弈和殿中百官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夜鸿弈冕旒后的目光在柳诗窈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锐利依旧,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似乎在判断她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怯懦,还是以退为进的隐忍。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深明大义。体恤贵妃辛劳,亦为后宫安稳计。朕心甚慰。”他挥了挥手,“凤印之事,容后再议。皇后凤体初愈,确需静养。来人,送皇后回昭阳宫。”

“臣妾……谢陛下体恤。”柳诗窈在宫女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行礼。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脚踝镣铐留下的旧伤和背上的鞭痕同时叫嚣着剧痛。她低垂着头,任由宫女搀扶着,在百官各异的目光和沉重的礼乐声中,一步步退出这金碧辉煌、却比地牢更令人窒息的大殿。

昭阳宫——姚莫心生前居住的宫殿。如今,成了柳诗窈新的囚笼。

宫殿极其宽敞奢华,雕梁画栋,珍宝陈设无数,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然而,柳诗窈踏入殿门的瞬间,却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姚莫心生前的布置,甚至梳妆台上的首饰、书案上的笔墨都未曾挪动,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一种强烈的、属于逝者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地挤压着柳诗窈的神经。她感到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那是姚莫心残留的意念?还是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怨魂?

“皇后娘娘,奴婢婉茹(碧荷),奉苏贵妃娘娘懿旨,特来服侍娘娘。”两名容貌清秀、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宫女迎了上来,恭敬地行礼。她们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但柳诗窈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苏霓凰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比地牢的枷锁更严密。

“本宫乏了,都退下吧。”柳诗窈模仿着姚莫心的语气,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她需要独处,需要理清这乱麻般的局面。

“是。”婉茹和碧荷垂首应道,动作利落地指挥着其他宫人退下,但她们自己却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退到了寝殿外间门口垂手侍立,显然,所谓的“退下”只是不进入内室,监视却无处不在。

寝殿终于只剩下她一人。柳诗窈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空,踉跄几步,跌坐在冰冷华贵的凤榻边沿。沉重的凤冠被她粗暴地扯下,丢在一旁,扯得发髻散乱。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鞭伤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她颤抖着抬起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抠出的、深深的血痕。差一点……刚才在大殿上,面对夜鸿弈那穿透性的目光时,她差一点就控制不住眼中的恨意和杀机!顶替仇人,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这比任何酷刑都更煎熬。

柔烟……姐姐好累……

她疲惫地闭上眼,试图通过双生劫那微弱的联系感知妹妹的状态。然而,灵魂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彻底隔绝了。只有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时,才能模糊感应到熔炉中那永恒的痛苦。这死寂,比任何回应都更让她心慌。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寝殿门外。

“陛下驾到——!”宦官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殿门,如同惊雷炸响在柳诗窈耳边!

夜鸿弈?!他怎么来了?!

柳诗窈的心脏瞬间停跳!刚刚卸下的伪装和片刻的喘息被彻底打破。她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惊慌让她手足无措。凤冠还丢在一旁,发髻散乱,脸上的妆容或许也因冷汗而有些斑驳……这副样子,如何能见驾?如何能瞒过那个心思深沉如渊的帝王?

“娘娘!快!”守在门口的婉茹反应极快,如同鬼魅般闪身进来,声音急促而冰冷。她动作麻利地抓起丢在一旁的凤冠,不由分说地按在柳诗窈头上,双手飞快地整理着她散乱的发髻。碧荷也迅速进来,拿起梳妆台上的粉盒和胭脂,蘸了水,用指尖极其快速地在她脸上晕染、补妆。她们的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训练有素的、执行命令的冷酷。

柳诗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她们摆布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门外那沉稳的脚步声带来的压迫感。

就在婉茹刚将最后一缕发丝勉强塞进凤冠,碧荷的手指离开她脸颊的瞬间——

“吱呀。”寝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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