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下设施的合金大门，在外观上依旧延续地面建筑那种极致的奢华风格。
它是一种钨与钛的复合物，表面经过细致打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哑光泽。
门侧的识别面板并未亮起，它似乎在等待一个声音的指令。
我清了清喉咙。
“赞美西拉斯！”
门，如同被无形的仆从牵引，无声而顺滑地向侧方隐入墙体。
液压杆件运作的声音被完美地吸收，只剩下空气被排开时极其轻微的嘶鸣。
“这是谁设计的解锁口令，品味之差，简直像是某个新晋独裁者的自娱自乐。”
我向身旁的助手里昂抱怨。
这无关乎情绪，仅仅是陈述一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急不可耐地将个人符号作为宣传的核心标签，这种策略对于那些需要迅速在嘈杂市场中锚定自身特点、给目标受众留下有效印象的普通公司而言，或许行之有效。
但对伊米塔多，尤其是在内部设施，这全无必要。
我们拥有更高效、更隐蔽的手段来确保忠诚。
这种浮夸的个人崇拜，更像是一种返祖现象，是对效率的亵渎。
“是卡门·罗德里格斯女士，”
里昂的声音没有多余的起伏，
“按照她的设计，周一是‘赞美西拉斯’，
周二是‘荣耀尽归伊莎贝拉’，
周三是‘国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周四是‘客户就是上帝’，
周五则是‘公司的恩情永远还不完’。
她认为，这是企业管理学中常见的，通过重复性的仪式细节来强化员工对于公司核心价值观认同度的有效方法。”
“周六日呢？”
我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
“周六与周日，战略部理论上并不排班，但所有成员均处于带薪加班状态，所以——”
“所以？”
“所以口令是，‘同志们辛苦了’。”
（thank you for your hard dedication.）
里昂扶了扶无框眼镜，镜片在特殊处理过的光线下没有反射出任何光芒。
这个动作让他身上极致专业行为的非人感又加重了几分。
他不是在模仿某个人，而是在持之以恒地模仿“专业”这个概念本身。
“好吧，”
我说，
“卡门并不知道公司用来维系员工凝聚力的正式手段，她的热情用错了地方，情有可原。”
我也不打算向她说明一切。
真相是一种高浓度的化学品，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代谢它。
“需要我告知她您的意见，并进行修正吗？”
“没有必要。
让她把那些核心词全部替换成伊莎贝拉，从周一到周五。她会喜欢的。”
“明白。”
里昂从怀中取出一个皮面记事本和一支看起来像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出品的派克钢笔，开始记录。
“为什么要用这种复古的办公品？”
我瞥了一眼那支笔。
“同样是卡门女士的建议，”
里昂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说，这种偏于复古的办公用品能够显着提升决策过程的正式感与仪式感。
伊莎贝拉小姐也赞同了这一观点，并建议我将您的全部办公设备都替换成纸和笔。”
“胡闹。”
“我觉得也是。”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条长廊。
长廊的墙壁并非壁纸或涂料，而是一种透光的玉石薄片，背后铺设着能够模拟从日出到日落全部光谱的灯光系统。
此刻，它正模拟着午后三点，阳光透过古老教堂彩色玻璃窗的效果，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宛如神启的光斑。
走廊尽头，是战略部的会议室之一。
厚重的门同样无声地滑开，室内如火如荼的讨论声浪扑面而来。
让我们看看，会议室内都有些哪些可靠的专业人士吧。
首先是名义上的战略部负责人，伊莱亚斯·索恩。
好吧，这个评价从他这里开始，就已经同时失去了“可靠”与“专业”两个定语。
伊莱亚斯之所以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公司确实没有什么适合他的正常岗位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做得非常不错。
那些天马行空的方案在经过装备部和公关部的技术性修正后，大多都具备了落地的可行性。
他像一个用错误公式碰巧解出了正确答案的疯子。
也许并不是像。
一众穿着标准制服的普通员工分布在会议桌两侧。
卡门和伊莎贝拉也在？
“这很有趣，所以我也来参与了。”
伊莎贝拉冲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印有卡通猫咪的米白色卫衣和牛仔短裤，蜷缩在宽大的会议椅上，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
一个完美的少女，与这个房间风格上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成了某种焦点。
卡门则只是冲我矜持地点了下头，保持着那种典型的女强人的干练与优雅。
布莱斯·韦恩？
“我来旁听，不用在意我。”
他坐在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姿态低调谦和。
以及，本次会议的当事人，
“铁拳”洛克菲勒。
他极具标志性的红蓝色动力战甲，此刻正被支架固定在墙边，安静得像一尊后现代主义雕塑。
战甲的右后方战术背包缺了一角，边缘有熔融后又冷却的痕迹。
而他本人，正穿着一身训练服，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地坐在位置上，似乎对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分析曲线缺乏最基本的实感。
在看到我的时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赞美西拉斯！”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主位。
他的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全息显示屏，上面用一种冷静的无衬线字体标识着计划的标题：
“萤火虫（photinus）计划”
标题之下，是几行关于行动目标的介绍细则：
核心目标：在行动单位“铁拳”（代号：beta-529，洛克菲勒）与目标人物“伊芙琳·莫罗”之间，构建持久、可靠且具备战略价值的情感关系。
再往下，便是针对此次战略行动目标对象“伊芙琳·莫罗”的详细分析。
她的个人爱好、求学经历、家庭背景、乃至她在各个社交平台发布的每一条推文都被截图罗列——从抱怨大学食堂的难吃，到分享偶像乐队的新歌，再到某次深夜对一部老电影发出含糊不清的感慨。
更深一层，是她的个人网络浏览记录，巨细无遗：
她关注的体育明星，常听的歌曲列表，订阅的视频博主，甚至包括她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在某些论坛上对特定类型人物的偏好分析。
异常详尽。
可以说，这个女孩在数字时代留下的全部痕迹，她精神世界散落的每一片碎屑，都已经被我们收集、归类，并罗列于此。
这是信息时代的特权。
在旧时代，情报人员或许可以通过翻检一个家庭的垃圾，从残羹剩饭的类型、丢弃的信件和账单，来判断其主人的生活习惯与财务状况。
而在与网络深度绑定的今天，人们在虚拟世界留下的海量记录——那些点赞、评论、搜索历史，本质上是另一种类型的“精神垃圾”。
只要具备足够的技巧，便能从这些庞杂的、看似无意义的废料中，精准地重构出一个人的完整图景，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当然，这需要学习和分析，需要将直觉和情感问题转化为数据模型。
“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落座后问道。
“阁下，信息收集与分析阶段已经完成，”
一位现场的工作人员立刻起身向我报告，
“我们对目标的个人形象及浅层心理结构的全面侧写也已经构建完毕。
目前正在进行计划执行层面的细节安排，但是……出现了一些分歧。”
“分歧？”
“是的，分歧，”
另一位工作人员补充道，
“在场的几位高权限负责人，关于具体执行方案的切入点存在显着差异，从而在战术路径上造成了一些争论。”
“阿尔维斯医生和汉娜女士呢？
在这种事情上，我觉得他们的意见会比较有用。”
“阿尔维斯医生提议直接对目标进行抓获，然后通过药物和生物技术进行精神控制，构建虚假的爱恋情感。
他的方案因为缺乏可持续性，被伊莎贝拉小姐投票否决后，就被请出去了。”
工作人员回答，
“至于汉娜女士……
她的建议更加血腥，涉及一些我们目前技术储备尚不成熟的……人体改造项目，旨在让双方在生理层面产生绝对的依赖性。
也被请出去了。”
“了解。把他们请出去是明智的。”
我点了点头。
我用眼神示意伊兹。
她心领神会，走到伊莱亚斯身后，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他脖颈的后方，他立刻像一只被提起后颈的猫一样安静了下来。
伊兹随后把他从主位上“请”到了旁边的位置，我则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会议的核心。
“先把目标的心理参数模型给我看一下。”
工作人员立刻将一个平板设备递到我手中，我开始详细地进行查看。
数据流在我眼前划过，女孩的喜怒哀乐、她的虚荣与脆弱、她的理想和恐惧，都被量化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参数。
“目前的分歧点主要在哪里？”
我没有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
“……哪里都是。”
工作人员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诚实的答案。
他随即补充道：
“索恩部长的意见是，进行支配性的接触。通过高压的交流方式，间或使用一定程度的肢体暴力，来迅速摧毁她的心理防线，建立依存关系。”
“没错！”
伊莱亚斯在旁边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我年轻时，我和我的同行们，我们都是这么做的，屡试不爽！
这是一种古典的、充满了魅力的技巧！”
“那是因为你接触的都是些缺乏家庭背景和个人能力的普通女性，而伊芙琳·莫罗的父亲是六角大楼的高级将领。
你想对一位在军方环境中长大的女孩，使用一套军方和高层官员们最熟悉不过的老方法吗？
他们比你更懂得如何进行心理支配，整个军营就是个巨大的心理支配练习场！
你的那套手段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某个部落的巫师在核物理学家面前表演钻木取火。”
“但我们可以有冒险精神！这很艺术！” 伊莱亚斯争辩道。
我再次用眼神示意伊兹，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伊莱亚斯的太阳穴上。
他立刻闭上了嘴，表情变得若有所思，似乎在领悟什么宇宙的终极真理。
“其他人的意见呢？”
我继续问。
“卡门女士的意见是，着重塑造洛克菲勒先生的男性魅力，”
工作人员说，
“通过制造一系列精心策划的浪漫场景来打动她。
核心是通过激发荷尔蒙和情感共鸣来达成目标。”
“伊莎贝拉小姐的意见则有些不同，”
他顿了顿，
“她认为，不如就进行一次普通的恋爱。
根据目标对理想主义的潜在向往，我们可以将洛克菲勒先生塑造成一个内心纯粹、为信念而战的悲剧英雄。
让他展现脆弱和迷茫，以此来激发目标的保护欲和母性光辉。
对方的心理情况，非常适合这种路径。”
“都有理有据，”
我评价道，
“但都缺乏系统性的专业视角。
这些方案都过于依赖偶然性和执行者的临场发挥，变量太多，不够稳定。”
“还有布莱斯先生，”
工作人员补充道，“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布莱斯？”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角落里的黑暗骑士，
“你看上去可不像这方面的行家。”
“只是基于观察的经验总结，”
布莱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一般的女性，尤其是我身边的那些，可以通过赠予来进行打动。
今年成功率比较高的单品是爱马仕的迷你凯莉包，鳄鱼皮材质，尤其是‘仙子粉’和‘奶昔白’这两个色号。
以及理查德·米尔的Rm 07-01系列腕表，镶钻款。”
“你自己的经验？”
“不，是我下属们的。”
“同样的，”
我摇了摇头，
“不够全面，不够成体系。
这是在用商业逻辑去解决一个心理学问题——适用范围狭窄。”
我将设备交还给工作人员，站起身来。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包括刚刚从“悟道”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伊莱亚斯。
“恋爱，”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个词汇在诗人和剧作家的笔下，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浪漫的面纱。
但剥开所有文学性的修辞，它的本质是什么？
是一系列复杂的生理与精神现象的耦合。
它涉及内分泌学的荷尔蒙波动，神经科学的多巴胺奖赏回路，社会学的身份认同，以及精神分析学中，个体对于童年缺失之物的投射性追寻。
它应该被归类到应用心理学下的情感认知与行为干预分支，是一门可以被研究、被量化、被设计的复杂学科。”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
“经验主义固然有其存在的依据，它们都在历史上无数案例中被验证过有效性。
但它们是零散的、依赖于特定情境的‘偏方’。
想要高效地在不同情景下进行迁移和复制，并保证结果的绝对稳定，我们需要的是技术。
是基于庞大数据、对各类目标群体和实际案例进行建模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总结出的，具备普适性的规律与方法论。”
“精辟的洞见，”
卡门由衷地赞叹道，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强调专业性，如此地……富有学术精神。”
“还是老样子。”
伊兹在我身后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然后问道：
“所以，该怎么做？”
我没有理会她们，转身走向那块巨大的全息显示屏，通过手上的控制器，调出了一个新的界面。
很显然，一锤定音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