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1404),南京皇宫,奉天殿内。
一场规模空前、彰显新朝气象的册封大典正在举行。龙椅之上,明成祖朱棣威严端坐,目光扫过丹墀之下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了位列群臣之首,却依旧身披一袭陈旧黑色僧衣的道衍身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与倚重。
司礼监太监高声宣旨,声音在宏伟的大殿中回荡:“……咨尔僧录司左善世道衍,秉忠竭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佐命肇基,功冠群臣。兹特授资善大夫、太子少师!复尔俗姓,赐名‘广孝’,望尔克承朕命,永保勋庸!”
“太子少师”,这是辅导皇太子的最高荣誉职衔,正二品,文臣极品;赐还俗姓并御赐名“广孝”,更是无上的荣宠,意味着皇帝视其为股肱心膂,欲使其家族亦光耀门楣。一时间,满朝文武,无论是否参与过“靖难”,皆向这位昔日的黑衣僧人投去或敬畏、或羡慕、或复杂的目光。
然而,姚广孝(自此我们需以此名称呼他)的反应,却让所有人感到意外。他既未激动涕零,也未显露出丝毫得意。他只是平静地出列,以僧人之礼合十躬身,声音沉稳如古井:“臣,姚广孝,叩谢陛下天恩。”
更令人惊异的是,受封之后,他的生活并未发生任何显着的改变。朱棣多次欲赐予他豪华的府邸、成群的奴仆、绝色的美妾,以及享用不尽的财富,却都被他一一婉拒。他依旧居住在寺庙之中(先是南京的寺院,后多居北京庆寿寺),每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身上穿的,也还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僧衣。上朝时,他穿上御赐的官袍,俨然当朝一品;退朝后,他即刻换回僧服,依旧是方外之人。这种“上朝着官服,退朝披僧衣”的独特景象,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堪称绝无仅有。他似乎在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世人,他最初的根基本源,以及他对世俗权力和物欲的疏离。
一日,成祖在乾清宫偏殿单独召见姚广孝。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凝重。朱棣挥退左右,脸上带着难得的犹豫与困扰,他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臣子,吐露了心中的难题:
“少师,”朱棣的语气十分恳切,“朕能得登大宝,开创这番局面,全赖少师当年擘画与一路辅佐之功,朕心中从未有一刻或忘。如今,国本未定,朕心难安。朕欲立太子,然心中常有疑虑,难以决断。满朝文武,朕能全然信任、且具慧眼者,唯少师一人。请少师为朕决此疑窦。”
姚广孝立刻明白了皇帝的心结。成祖共有四子,长子朱高炽,性情温和仁孝,但体态肥胖,行动不便,且武功不彰;次子朱高煦,性情彪悍,勇武过人,在“靖难之役”中多次救朱棣于危难,深得其喜爱,曾有过“勉之,世子多疾”的暧昧承诺。朝中因此形成了支持长子“嫡长”与支持次子“功勋”的两派势力,暗流涌动。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甚至危险的问题,一言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然而,姚广孝没有丝毫回避,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从容答道:
“陛下,此事关乎国本,非凭个人好恶可定。立嫡以长,此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亦是历代传承之成法,不可轻废。”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朱棣的神色,继续清晰地说道,“且皇长子世子,仁厚孝悌,天下皆知。其在北平留守期间,以万人之寡抗李景隆数十万之众,全城军民归心,足见其能。此正合守成之君所需之德。若立世子,则名正言顺,天下归心,可保社稷安稳。至于汉王(朱高煦),虽勇武善战,然性情暴戾,非万民之福。陛下当为江山社稷计,为后世子孙计。”
这番话,坦率直接,毫无曲意逢迎,完全是从国家长治久安的角度出发。朱棣听罢,沉默了许久。他知道姚广孝说的是对的,只是情感上对朱高煦有所偏爱。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释然:“少师啊少师,你总是这般直言不讳,字字千金。朕,知道了。”
永乐二年,朱棣正式下诏,立朱高炽为皇太子。姚广孝以其超然的地位和不容置疑的直言,帮助帝国平稳地度过了第一次继承危机。
姚广孝的清醒与克制,不仅体现在政治抉择上,更体现在他对个人和家族的态度上。他身居高位,却始终坚守着内心的界限。这种不慕荣利的作风,在旁人看来近乎不近人情。他的侄儿姚继,眼见伯父权倾朝野,便从家乡赶来南京,希望能凭借这层关系,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光耀姚家门楣。
姚广孝在禅房接见了他。听着侄儿委婉却又充满期待的请求,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严词拒绝了姚继:
“你错了!”姚广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我当年辅佐燕王,乃至今日位列朝堂,所为者,乃是天下苍生,是为结束乱局,开创太平,绝非为了我姚家一姓之私利!倘若凭借我的权势为你谋官,这与那些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佞臣有何区别?”
他看着面露失望和不解的侄儿,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你若真有经世之才,报国之志,自可凭本事去参加科举,正大光明地踏入仕途。我姚广孝,绝不会为你开此方便之门。回去吧,安心读书,或务本业,莫要再存此等妄念。”
姚继悻悻而去。姚广孝望着侄儿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旋即恢复平静。他宁愿背负族人的不解与怨怼,也绝不允许自己亲手建立的功业,沾染上裙带关系的污点。
随着年事渐高,姚广孝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将精力从波谲云诡的政治前台,转向能够传承文明、塑造历史的宏大文化工程。这或许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功成身退”,也或许是他内心深处,对因“靖难之役”而丧生的无数生灵的一种精神上的弥补与救赎。
永乐九年(1411),他受命监修《明太祖实录》。这是一项极其重要且敏感的工作,涉及到如何书写朱元璋一朝的历史,如何界定建文朝四年的合法性,以及如何为“靖难”定性。姚广孝以其独特的身份和威望,主导了这项工程,确保了历史的书写符合永乐朝的叙事需求。
而真正耗尽他晚年心血,并使其名垂文化史册的,是《永乐大典》的编纂。在解缙初修版未能令朱棣满意后,永乐皇帝于永乐三年(1405)下令重修,并任命姚广孝与刑部侍郎刘季篪、解缙(后因事下狱)以及文坛领袖、太子少师姚广孝的同事——陈济等人共同总其事。实际上,姚广孝是最高负责人之一(另一位是郑和,也反映了此工程受重视程度)。
这部旨在囊括“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的旷世巨着,其编纂工作浩繁无比。姚广孝以其渊博的学识、卓越的组织能力和崇高的地位,汇集了朝野上下两千多名学者,制定了严谨的编纂体例(按韵目分列单字,按单字依次填入与此字相联系的各项文献记载)。他虽年事已高,仍时常亲临编修馆,与学者们讨论疑难,审定文稿。
他将自己的余生,完全投入到了这座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化遗产的构建之中。在泛黄的书页和浩瀚的文字海洋里,那位曾搅动天下风云的黑衣谋士,似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他以这种方式,将曾经的权谋与杀伐,转化为对文明的汇集与传承,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写下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沉静和辉煌的注脚。
尊重历史资料和史书事实,扩写有关明代宰相姚广孝的故事情节,不少于3000字:第六章 晚年沉思 永乐十六年(1418)春,已经八十四岁的姚广孝病重。成祖亲临庆寿寺探望。 “少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成祖关切地问。 姚广孝声音微弱:“释放溥洽吧。” 溥洽是建文帝的主录僧,建文失踪后,他被怀疑知道内情,已被关押十余年。 成祖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朕答应你。” 姚广孝吃力地合十行礼:“谢陛下。” 成祖离去后,弟子问:“师父为何独为溥洽求情?” 姚广孝望着窗外的桃花,缓缓道:“同是佛门中人,何苦相逼太甚...” 他闭目沉思,一生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少年出家时的雄心,初见朱棣时的试探,靖难之役的烽火,功成名就后的孤寂... 三月初,姚广孝圆寂。成祖废朝二日,追赠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谥恭靖。 临终前,他留下最后一首诗: “三十余年寄燕间,来往真如鹤般闲。 幸逢盛世明如日,得保余生老故山。” 然而在他的遗物中,人们发现了一幅他亲笔所绘的《靖难行军图》,图边小字写道:“一念之差,血流成河。功过是非,留与后人。” 这位被后人称为“黑衣宰相”的奇僧,以佛家身份参与世间最残酷的权力斗争,一生充满矛盾与争议。他改变了明朝的历史走向,却始终保持着出仕者的清醒与淡泊。他的故事,成为永乐盛世最耐人寻味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