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喉间动了动，本想问些什么，目光扫过窗外的丫鬟，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此地人多眼杂，半句错言都可能引来祸端。
他眉头拧成个川字，定定望着榻上的人，指尖在药鼎上按出几道浅痕。
“你叫什么名字？”杨柳青终是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白焕棠。”对方答得干脆，那沙哑的嗓音里竟透出几分清朗。
杨柳青追问：“这个名字有何寓意？”
“以全新姿态，如繁花绽放般开启新人生。”她微微侧头，发丝滑落肩头，遮住了半张脸，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有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杨柳青沉默着，转身走到门前。
院角的老树落了满地黄叶，被晨露浸得发蔫，蜷成一只只枯蝶。他望着那片狼藉，良久才低声道：“是个好名字。”
残阳如熔金，斜斜淌过窗棂，将杨柳青半边脸颊染得橙红。
他正俯身收拾药箱，忽闻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眼便见吕明微披着一身暮色踏进门来。
官袍上还沾着些微尘土，身后跟着的内侍捧着些描金漆盘，上面堆着绫罗绸缎、银锭元宝，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不等杨柳青细看，又有一名内侍手捧明黄圣旨快步进来，龙涎香随着展开的圣旨漫开，清冽中带着威严。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庭院的宁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医院六品御医杨柳青，虽非御灵卫出身，然临危之际，以岐黄之术兼御鬼奇能，力破京城妖患，挽社稷于将倾。特破格擢升御灵卫监正史，赐蟒袍玉带，领从二品衔！望尔秉持圣恩，荡平魑魅，护佑京畿！钦此——”
杨柳青心头一震，忙敛衽跪地：“臣杨柳青，谢陛下隆恩！”额头触地的瞬间，他脑中一片纷乱。
他本是太医局御医，前番随吕明微围剿鬼物，不过是尽医者本分，怎就突然擢升至此？
起身时，他看向吕明微，眼里满是疑惑。
却见吕明微正站在一旁，对着宣旨的太监拱手笑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些许薄礼，还望公公笑纳。”语气温和，眉眼间带着惯有的从容，仿佛这道圣旨全在他意料之中。
杨柳青望着那明黄圣旨，心头直打鼓：“这武德皇帝是把官职当糖豆撒吗？”这般连跳数级的擢升，简直像平地惊雷，震得他头晕目眩。
可转念一想，又觉合情合理。前番京城妖患凶险，他确是立下大功。
何况御灵卫近来折损惨重，正是用人之际。
只是这御灵卫的差事，听着风光，实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今日领了赏赐，明日未必有命享用。
他本想在太医局安稳度日，借着职务之便钻研长生秘法，谁曾想一朝功成，竟要从此踏入这刀光剑影的除鬼路。
杨柳青认命似的闭紧双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敛去大半惊惶。
恰在此时，那传旨的太监又转过身来，杨柳青忙敛起心绪，脸上瞬间绽开笑意，眼角眉梢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拿捏得正好，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又夸赞了杨柳青几句“年轻有为”，尖细的嗓音像淬了蜜，却又带着几分穿透力，他挥着手中拂尘，凑近了些道。
“陛下直夸杨大人不仅妙手回春，那降妖的手段更是天赐奇能。您且安心将养，待您与镇灵副都督的伤势大好，再入宫谢恩也不迟。”
“多谢公公费心周旋，这份情分，下官记下了。”杨柳青躬身行礼，声音温和有礼。
残阳穿过庭院的枝叶，将太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灰带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待太监走远，杨柳青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淡去。
他望着地上的影子，眉头又蹙了起来，他本无意显露这般能耐，前番出手，不过是情势所迫。
那日鬼物作祟，凶戾异常，若非他以生死轮回鼎设下束缚，他们三人怕是早已殒命，届时整个京城都要沦为魑魅横行的炼狱。
这般想来，皇帝龙颜大悦，破格擢升，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青云直上的滋味，尝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
杨柳青望着天边沉得愈发低的残阳，轻轻叹了口气，往后的日子，怕是再难像从前那般清净了。
圣旨的墨香尚未散尽，不过两个时辰，暮色便已漫过吕府的青砖院墙。刚掌灯的时分，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喧哗，刘子文、沈惊澜和王光缘三个身影挤挤搡搡地闯了进来。
刘子文斜斜地倚在门框上，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吊儿郎当地笑道：“杨大人如今可是从二品的监正史了，这升迁的速度比过年放的窜天猴还猛，莫不是在宫里偷喝了龙涎玉液，连我们这些老兄弟都不认啦？”
“我就说前日里我们追着你们前去却突然没了踪影，合着是甩开我们哥仨，偷偷去立大功了！我们当时想跟上去凑个热闹，连你们的影子都没捞着。”
杨柳青一听刘铁蛋这混不吝的话，挑眉回怼：“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真带你去了，怕是连那鬼物的面都没见着，就得交代在当场。我这是救你一命，你不跪地喊声‘杨大哥’，反倒来编排我？”
“嘿，你还真当那鬼物有三头六臂？”刘子文梗着脖子反驳，“我看啊，说不定是你跟吕统领合伙演了出戏，哄骗陛下的赏赐呢！”
“别瞎闹。”王光缘性子素来沉稳些，他挤开两人走到杨柳青面前，脸上带着几分认真的好奇。
“说真的，那日城门外的动静闹得极大，都传是闹了鬼，还不止一只。听说靠近北城门的那几户人家，都遭了难，死相……实在吓人。这太平盛世的，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东西？”
方才还和刘子文打闹着的杨柳青，听到这话忽然沉默下来。
“世道已经变了。”杨柳青的声音低沉了几分，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你们往后也得警醒些，戌时宵禁前务必归家，夜里别在外头瞎溜达。若真撞见什么怪事，别想着逞强，撒腿就跑。”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那些不是坊间传说的魑魅，是真能索命的恶鬼。往后若遇着难处，直接去御灵卫找我或是吕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