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皇帝的目光缓缓转向阶下那垂首跪伏的老妇,眸中无波无澜,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寒:“你当年虽存一念之仁,未让先皇血脉断绝于乡野。但擅动龙嗣、私移皇家骨肉,此乃藐视天家、触犯国法的滔天大罪,断不可赦。”
老妇闻言浑身一颤,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青砖缝隙,却未分辩只言片语,只是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嘶哑如风中残烛:“老奴……认罪伏法,不敢有怨。”
皇帝沉默片刻,指尖在龙袖上轻轻摩挲,终是缓缓松了口:“念你行事未牵连旁族,亦无害人之心,朕便赐你全尸。”
他顿了顿,声音稍缓,“赐白绫一条,自行了断吧。你的家人,朕赦他们无罪,往后可离京归乡,好生度日。”
“谢……谢陛下隆恩!”老妇的声音里陡然掺了哭腔,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却掩不住眼底那份如释重负的释然。
她再次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人群,深深望了武千樾一眼,那眼神里有尘埃落定的欣慰,有未尽之言的嘱托,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任由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拖着走向殿外长长的回廊。
武千樾望着老妇被内侍拖拽着经过殿门门槛,枯槁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像是被地砖绊了个趔趄,可那佝偻的背影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径直消失在回廊尽头。
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刺痛,武千樾却猛地眨了眨眼,将那点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再抬眼时,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波动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如寒潭般冰封的平静,仿佛方才那声无声的叹息从未入耳。
“李大人。”武德皇帝的声音再次在殿中响起,打破了片刻的沉寂,“此案卷宗,着刑部归档封存吧。”
刑部尚书李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躬身,双手交叠于袖前:“臣……遵旨。”
他捧着那卷宗,脚步沉重地默默退下。
满朝文武皆是一片缄默,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陛下这是要让德太妃牵涉其中的罪证,随着这卷宗一同锁进刑部库房的深处,从此无人再提。
武千樾垂在广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微微垂着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寒意,德太妃那个阴狠的老东西,明明是当年构陷生母、将她弃于乡野的始作俑者,如今却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她的太妃宫里,吃香喝辣,连一丝头发都没伤到。
可那个当年拼死将她从襁褓中换出、救了她性命的老妇,却要为这场无关己身的陈年旧账,用一条白绫了结残生。
武千樾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将心头翻涌的愤懑与不甘强压下去。
她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羽翼未丰之时,任何冲动都是自寻死路。
她缓缓抬眼,望向御座上威严的皇兄,脸上适时漾开一抹温顺柔和的笑意,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仿佛刚才那个袖中攥拳、心头发紧的人从不是她。
没关系。
她现在是大雍朝的昭华公主,是皇帝亲封的金枝玉叶,这就够了。
德太妃那个老虔婆,应该也怕她活着回到这深宫吗?
应该也忌讳当年构陷生母、丢弃皇嗣的丑事败露吗?
那她便日日去她的太妃宫里请安问好,让她睁眼闭眼都看见自己这张碍眼的脸,让她夜夜被当年的罪孽缠扰,让她在无尽的惊惧和猜忌里一日日耗损心神,不得安宁。
武千樾望着殿外投射进来的天光,那光线落在金砖上,明明晃晃却暖不了人心。
她唇角的笑意未减,眼底却淬着彻骨的寒冰,藏着不见底的恨意。
老东西,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等着吧,总有一天,她会亲手掀翻你这看似安稳的荣华,将这笔浸着血与泪的旧账,连本带利,一分不差地讨回来!
朝会的余音渐歇,武千樾随着引路女官的脚步往锦书轩而去。
春日天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的宫装裙摆上投下细碎光斑,她低头望着掌心,这是乡野多年磋磨留下的粗糙薄茧,此刻却似凝着新生的暖意。
唇角悄然扬起一抹浅淡却坚定的弧度,心中默念,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乡野间任人欺凌的无根野草,而是螭国金册玉印册封的昭华公主,是武德皇帝亲口认下的亲妹。属于她的人生,才正要真正开始。
宫道上,散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乌纱帽翅轻晃,官袍下摆扫过青石板路,带起细碎的窸窣声响。
杨柳青缀在人群后方,眉宇间拢着一团化不开的郁色,仿佛压着千斤重石。
身侧的吕明微伸了个懒腰,动作随意却不失利落。
他瞥了眼身旁人紧绷的下颌线,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杨监正这一路眉头就没舒展过,是被朝上那桩公主归宗的事绊住了?”
杨柳青闻声转头,目光快速扫过往来的内侍与禁军,将声音压得极低:“吕明微,你不觉得反常?那昭华公主前二十年踪迹全无,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认祖归宗?”
“皇家秘辛,本就难测。”吕明微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语气依旧淡淡的,“陛下既认了,自有圣断。咱们御灵卫又不管这事,这等天家私事,不必过甚挂怀。”
“你懂什么。”杨柳青轻嗤一声,声音里添了几分锐利,“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宁,总觉得这平静底下,怕是藏着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