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夜，从未如此粘稠。
往日里，这里是霓虹与市井气的角力场，廉价电子元件的蜂鸣、大排档镬气的蒸腾、还有永不间断的人声车流，共同烹煮着一锅名为“活着”的滚粥。但今夜，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基底味，从这锅粥的底部弥漫开来，压过了所有喧嚣。
是铁锈，是海腥，还有一种……低温电子设备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
陈浩南站在鸭寮街口，他的重型机车斜靠在路边，像一头疲惫的钢铁野兽。他摘下皮质手套，露出那只日益不受控制的麒麟臂。义肢冰冷的金属表面下，暗红色的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一阵阵灼痛与刺痒深入骨髓，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急切地想要破壳而出。这不是旧伤复发，这是一种共鸣，与这片街区深处某个巨大、沉睡之物的共鸣。
“南哥，”一旁的大飞凑近，压低声音，那张惯常写满狂气的脸上，此刻也绷紧了神经，“睇下前面。”
顺着大飞指的方向望去，深水埗的行人天桥下，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景象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数十，不，上百人。男女老少，穿着睡衣、汗衫、甚至还有没摘下围裙的摊主，他们如同梦游般，眼神空洞，步伐蹒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缓缓移动着。没有指挥，没有言语，他们只是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躺下、匍匐、蜷缩，用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拼凑出一个巨大、复杂、令人望之心悸的图案——
一个由扭曲人体构成的、直径超过十米的黄印。
图案中央，几个身影重叠，构成了黄印核心那不可名状的符号轮廓。他们微微抽搐着，口中断续溢出不成调的音节，仔细听去，竟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不稳时，夹杂在噪音里的、用某种非人语言吟唱的圣歌。
“丢他老母……”大飞啐了一口，却感觉喉咙干得发紧，“呢班友集体食错药？定系中邪啊？”
浩南没有回答。他的麒麟臂灼痛加剧，视野的边缘开始闪烁起雪花点，仿佛他植入的并非义眼，而是一台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在那些雪花点的间隙，他瞥见了一些重叠的影像：不再是深水埗的街景，而是无尽的、锈蚀的巨大管道，在其中缓慢蠕动的、覆盖着粘稠油污的阴影。海底工厂的低沉轰鸣，直接在他颅腔内回荡。
“唔系中邪，”浩南的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战栗，“系污染。”
他想起几天前，o记那边黄志诚偷偷传来的消息。近期市面上流通着一批来历不明的Vcd，封面印着模糊不清的恐怖片画面，片名多是《深海惊魂》、《机械魔窟》之类粗制滥造的名字。最初只是几个街坊报案，说家人看完后行为异常，终日梦游。警方并未重视，只当是劣质影片造成的心理不适。直到昨晚，同时有超过二十起类似报案指向同一批Vcd，地点都集中在深水埗。
而眼前这“九龙抬尸”般的景象，无疑是将事件推向了疯狂的高潮。
“呼叫总部！深水埗桂林街天桥底，需要大量医护同防暴支援！重复，情况失控！” 一把熟悉的女声透过嘈杂的对讲机传来。浩南转头，看见三元带着一队军装警员试图拉起警戒线，但那些梦游者力大无穷，机械地推开警员，执拗地要回到那个由人体构成的黄印之中。三元额角见汗，她那把特制的点三八左轮握在手中，却不知该指向何处——这些都是普通市民。
“阿菲呢？”浩南突然想起，心头一沉。他的前女友阿菲，就住在鸭寮街附近的老唐楼里。她是个恐怖片爱好者……
他立刻掏出手机，拨打阿菲的号码。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的却不是阿菲熟悉的声音，而是一阵尖锐、高频的电子噪音，混杂着仿佛无数齿轮在空转的摩擦声。
“阿菲！”浩南吼道。
噪音戛然而止。片刻后，阿菲的声音响起，虚弱而飘忽：“浩南……？我……我睇唔清……只眼……好痛……”
“你喺边？我即刻过来！”
“……屋企……张Vcd……自己……播……”电话断线，只剩忙音。
浩南瞳孔骤缩，对大飞吼道：“你同三元顶住呢度，我去搵阿菲！”不等大飞回应，他已跨上机车，麒麟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拧动油门，机车发出一声咆哮，冲入深水埗迷宫般的后巷。
与此同时，警察总部法证部内，灯火通明。
高级化验师**高彦博**站在白板前，上面贴满了从不同现场收缴来的Vcd证物袋。他戴着白手套，眉头紧锁。这些Vcd的塑料外壳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油腻感，上面印制的图案并非普通油墨，在紫外灯照射下，会浮现出细微的、类似电路板蚀刻线的纹路。
“高Sir，”一名助手拿着刚出炉的检测报告快步走来，“所有Vcd嘅条形码，经过扫描同数据库比对，结果……好诡异。”
“讲。”
“佢哋嘅条形码，全部指向同一个、唔存在于任何商品数据库嘅编码——SbN-978-1--905-8。”
高彦博接过报告，目光锐利：“ISbN？系书籍编码。查下呢个号码对应咩书。”
助手的声音有些发干：“查过了，高Sir。呢个号码……系一本叫做《Necronomicon》嘅书嘅国际标准书号。”
《死灵之书》。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入高彦博的脊梁。他并非神秘学专家，但作为顶尖法证，他接触过太多超出常理的案件边缘。这本书的名字，偶尔会出现在一些极度邪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案卷旁注里。
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用高倍放大镜观察其中一个条形码时，那些粗细不一的黑色线条，仿佛活物般，正在极其缓慢地……蠕动、重组。他猛地抬头，看向实验室角落那台正在播放其中一张Vcd片段的分析监视器。屏幕上是不断闪烁的、毫无逻辑的扭曲画面和雪花，但他似乎看到，在那些雪花背后，隐约有一座巨大无朋的、由锈蚀钢铁和蠕动血肉构成的城市的轮廓——拉莱耶。
“即刻断开所有播放设备嘅电源！唔好直接睇屏幕！”高彦博厉声下令，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这不再是普通的证物，这是……载体。
浩南猛地撞开阿菲家那扇老旧的木门。
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不断闪烁的惨白光芒，映得整个客厅鬼气森森。电视里正播放着那张该死的Vcd，画面是不断旋转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几何图形，伴随着那种齿轮空转和海潮混合的诡异声响。
阿菲蜷缩在沙发里，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发抖。
“阿菲！”浩南冲过去，伸手想关掉电视。
“唔好关！”阿菲猛地转过身。
浩南的动作僵住了。
阿菲的左眼，不再是原来那双清澈的眸子。整个眼球变成了半透明的石英材质，内部结构不再是虹膜和瞳孔，而是无数细微到极致的、正在疯狂啮合转动的齿轮！那些齿轮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电视屏幕的光线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斑斓色彩。石英表面，甚至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仿佛那眼球本身是冰冷的。
“浩南……”阿菲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右眼流下的泪水是温热的，左眼的“石英齿轮瞳”却没有任何液体流出，只有齿轮转动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咔哒”声，“我控制唔到……佢自己喺度转……我睇到嘅嘢……唔一样……”
她指着电视屏幕：“我睇唔到雪花……我睇到……一座城……好多铁……同……触手……海底……好深……好暗……”她的语无伦次中，夹杂着巨大的恐惧。
浩南感到自己的麒麟臂如同被烙铁烫伤，剧痛直冲脑门。他明白，阿菲的眼睛，像他的手臂一样，成为了连接那个不可知维度的窗口，甚至……入口。Vcd的内容，就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普通人感知的壁垒。
怒火，混合着一种面对未知的无力感，在他胸中翻腾。他不再犹豫，麒麟臂肌肉（或者说，仿生纤维束）贲张，暗红纹路爆发出刺目光芒，一拳狠狠砸向那台不断散播疯狂的电视机！
“冚家铲！俾我收声！”
轰——！！！
拳头并非击穿塑料外壳，而是仿佛砸中了某种有弹性的、活着的血肉。电视机屏幕没有像正常那样碎裂，而是向内凹陷，随即猛地爆开！没有四溅的电火花和玻璃碴，取而代之的，是粘稠、冰凉的、散发着浓烈海腥味的暗蓝色血液，劈头盖脸地溅了浩南和阿菲一身！
那些“章鱼血”落在皮肤上，留下滑腻的触感，并迅速凝固成类似铁锈的硬壳。
电视机的残骸不再冒烟，而是像被剥皮的生物组织，微微抽搐着，断开的线缆如同扭动的肠子。屏幕彻底熄灭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个无比清晰、充满恶意的黄印，持续了足足三秒，才彻底陷入黑暗。
房间陷入死寂，只有阿菲压抑的啜泣，和她左眼中齿轮持续转动的细微“咔哒”声。
浩南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沾满蓝色血液和锈迹的麒麟臂，又看向阿菲那只非人的左眼。深水埗天桥下那由人体构成的黄印，高彦博发现的诡异条形码，还有这从电视机里爆出的章鱼血……
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不再是无形的低语，而是有形的侵蚀。那个沉睡在维多利亚港海底、被工业文明唤醒的“锈蚀之主”，它的力量，正通过人类自己创造的科技造物，如同病毒般，在这个城市的血脉——电路、信号、数据流中，疯狂扩散。
“九龙”已开始“抬尸”，下一个，又会是谁？
浩南握紧了拳头，麒麟臂上的暗红光芒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凶戾。
夜，还很长。深水埗的锈歌，才刚刚响起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