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苔阶记步
惊蛰的雷声刚过,院中的青苔吸足了雨气,在石板路上铺成片软绿。林骁拄着竹杖慢慢走,杖头的铜箍敲在苔阶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数着脚下的步子。他停在第三块石板前,蹲下身用手指抠着苔痕里的小石子——是儿子林毅小时候弹进去的,那时小家伙总爱蹲在阶前玩弹珠,说“要给爷爷的路铺星星”。
“慢点蹲,腰别闪着。”苏约端着个竹簸箕跟出来,里面晒着刚收的星蓝花籽,簸箕沿缠着圈旧布条,是从林骁的老军裤上剪的,布角还留着块补丁,是当年在战俘营用麻袋片补的。她放下簸箕,指尖拂过石板上的凹痕,那是林骁的军靴磨出的印,深浅不一,却在常站的地方格外明显,像个沉默的坐标。
阶边的老梅树下,摆着个旧木凳,凳面被磨得发亮,却在右侧留着块深色的印——是女儿林晚小时候总爱坐的地方,她总说“这凳角有爷爷的味道”,其实是凳缝里卡着星蓝花瓣,是林骁每次修枝时顺手塞的。“你看这凳,”林骁用竹杖敲了敲凳腿,“比星港的沙发还懂人,晚丫头坐过的地方,到现在还暖乎。”
苏约从簸箕里抓了把花籽,往苔阶的缝隙里撒,籽儿落在绿苔上,像撒了把碎金。“毅骁说小外孙在星港的院子里也种了星蓝花,”她望着花籽滚进凹痕,“孩子说‘要让花顺着路长,这样外公外婆就能顺着花找到星港’,其实是怕咱们忘了去看他。”
阶尽头的石台上,放着个铁皮盒,是林晚去年来埋的,里面装着她写的信:“爹可能记不得我叫啥,但一定记得我总抢您的梅糕;娘不用总惦记我的胃,我现在熬的粥,也有您当年的味道。”盒盖上压着块鹅卵石,是小孙女捡的,说“这样雨水就冲不走信了”。
林骁望着苔阶上交错的履痕,有自己的、苏约的,还有孩子们的,新旧叠在一起,像本翻不完的书。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苔痕发亮,那些花籽在光里微微颤动,像在土里攒着劲,要把岁月的路,再铺一遍。
二、茶灶温梦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厨房的窗,苏约在土灶上炖着星蓝花粥。灶膛里烧的是去年的梅枝,火苗舔着锅底,把灶台上的粗瓷碗熏得发亮,碗底的“骁”字已经磨浅,却在粥气里泛着温润的光。她往粥里撒了把星核糖,糖粒在粥面上打旋,像儿子林毅小时候画的星星。
“别放太多糖,”林骁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凳脚缠着圈红绳,是林晚用自己的围巾拆的,“你忘了?上次小孙女来,说‘奶奶的粥甜得能粘住舌头’,结果把牙粘在梅糕上,哭着说‘牙齿要跟爷爷的梅树走了’。”他望着灶壁上的涂鸦,是林毅画的小火车,车厢里装满了星蓝花,说“要拉着爹娘去星港”,线条虽歪,却把烟囱画得老高,像在使劲冒热气。
灶台上的铁盒里,压着张泛黄的纸条,是林晚小时候写的“保证书”:“我再也不偷喝爹的星蓝花酒了,要是再偷,就把我的梅糕全给弟弟。”字迹被油烟熏得发黑,却在末尾画了个歪脑袋的小人,正往嘴里塞酒壶,像在偷偷乐。“这丫头从小就嘴硬,”苏约用长柄勺搅着粥,“偷喝了酒还说‘是酒自己跳进我嘴里的’,跟你当年说‘我没多喝’一个样。”
她忽然从灶台下拖出个旧木箱,里面是些孩子们用过的碗:有林晚摔缺了口的小花碗,苏约用银线补了朵星蓝花;有林毅用了多年的粗瓷碗,碗沿被啃得坑坑洼洼,说“这样吃饭香”;最底下压着块烧焦的锅巴,是姐弟俩抢着吃时弄掉的,林骁说“要留着让他们知道,抢来的未必香”。
林骁往灶膛里添了块新炭,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手背上的旧疤格外清晰,那是当年在“启明号”的炊事房,为护着一锅给伤员的粥,被滚烫的锅盖烫的,疤痕的形状竟像朵小小的梅花。“你看这疤,”他举着手笑,“比任何军功章都金贵,当年就是靠这锅粥,救了三个小战士,现在他们每年都寄梅枝来,说‘要让林叔的灶膛永远有暖意’。”
粥香漫过窗棂,与院中的梅香缠在一起,像条温柔的带。苏约往两个粗瓷碗里盛粥,碗沿的缺口处补着银线,在光里闪闪发亮。“孩子们总说,”她把碗推到林骁面前,“喝着娘的粥,就像还在这灶边,爹在添柴,娘在搅粥,梅枝在灶膛里笑。”
三、灯床话夜
暮色漫过院墙时,林骁坐在床头,看着苏约给他缝补袜子。灯光从床头的旧油灯里淌出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袜子的 heel 处磨破了个洞,苏约用星蓝花线补了个小小的梅花,说“这样走路就像踩着花”。
“别费眼神了,”林骁拉过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指腹的茧,是纳了一辈子鞋底、熬了一辈子粥磨的,“明天让毅骁再买双新的,他说星港的袜子有‘记忆棉’,比我这老军袜软和。”他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林晚抱着他的脖子,林毅拽着苏约的衣角,两个孩子的笑比灯光还亮。
苏约放下针线,从床头的木盒里翻出个小小的布偶,是林晚小时候缝的,用的是林骁的旧军装布,眼睛是两颗星蓝花籽,说“这是爹,会陪着我睡觉”。布偶的胳膊掉了只,是苏约用红绳重新系的,绳结打得像朵梅花。“你看这布偶,”她把布偶放在林骁手心,“比任何新玩具都经活,晚丫头出嫁时还带着,说‘有它在,就像爹还在门口等我回家’。”
灯影里,林骁忽然指着照片问:“这俩孩子,哪个是老大?”苏约笑着刮他的鼻子:“傻老头,扎羊角辫的是晚丫头,比毅骁大两岁,小时候总爱把弟弟的糖抢来,再偷偷塞给他颗更大的。”她拿起林毅寄来的新照片,小孙女正爬在梅树上,像极了当年的林晚,小外孙举着弹弓,眼神像极了小时候的林毅。
远处的星港传来夜航的鸣笛,悠长而温柔。苏约往油灯里添了些油,灯芯爆出小小的火花,像颗颗跳动的星。“你看这灯,”她望着灯苗,“跟咱们似的,看着暗了,芯子里的火还旺着呢。孩子们就是这灯油,添一点,就能再亮半宿。”
林骁握着苏约的手,放在床头的梅枝上——那是今年新折的,带着花苞,苏约说“要让花陪着咱们睡觉”。他忽然笑了,忘了名字,忘了年岁,却记得掌心的温度,记得粥里的甜,记得孩子们的笑,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