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东宫大殿，静得只剩下朱高炽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小小的目镜，等待着…审判？亦或是…神迹？
朱棣亲自俯下身，凑近了目镜。当他看清镜中景象的刹那，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瞳孔也骤然收缩！那浑浊粘稠的痰液中，赫然活动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微小生物！有的如同成串的珠子（链球菌），有的如同细小的短棒（杆菌），有的扭曲如螺旋（螺旋体），数量之多，远超之前腐草之水中的景象！它们在粘液中翻滚、游动、聚集，如同一个喧嚣而邪恶的微缩地狱！
“果然！”朱棣直起身，眼中寒光爆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好一群蚀骨腐肉的微虫！此便是阻塞太子气道、令其高热不退的罪魁祸首！光清热化痰，如何杀得尽这万千虫豸？！”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王琎等御医，最终落在同样看清了镜中景象、惊骇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吴有田身上：“吴学正！朕问你，格物院可有记载，何物可杀灭此类‘热毒之虫’？不拘古方新法，速速道来！”
吴有田被皇帝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他努力回忆着在格物院整理的那些来自民间的偏方验方，以及自己观察各种药物对“微虫”影响的零星记录，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发颤：“陛…陛下！小老儿…小老儿曾试过！将大蒜捣汁，置于镜下观之，其汁液能令水中微虫僵死！还有…还有岭南所产之‘土茯苓’，煎煮浓汁，亦能杀灭微虫！另…另据古方《肘后备急方》载，以‘青蒿一握，水二升，绞取汁，尽服之’，可治寒热诸症…小老儿虽未在镜下亲见其效，然其能退热，或…或亦与此有关？”
“好！”朱棣眼中精光爆射，毫不迟疑，“传旨！即刻照办！”
“其一，取紫皮独头新蒜百枚，捣极烂，绞取浓汁，稍加温水调和！命太子即刻服下！”
“其二，取上好土茯苓，不计工本，速煎浓汤！”
“其三，着人飞马往太医院药库，取陈年青蒿，多多益善！同样煎浓汁备用！”
“其四，着工部，即刻调拨人手物料，于格物院旁，速建‘清毒药坊’！专司研制、提纯可杀灭此等‘热毒微虫’之药物！吴有田领其事，凡有所需，一应满足！”
一连串命令，石破天惊，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以蒜汁、土茯苓、青蒿这些“不入流”的草药，去对抗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肺热壅盛”？这简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陛下！这…这蒜汁辛辣暴烈，太子殿下金枝玉叶…” 一个老御医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闭嘴！”朱棣厉声打断，“是金枝玉叶的命重要？还是你们那套陈腐的规矩重要？照做！立刻！马上！”
在皇帝森然的威压和太子妃含泪的默许下，内侍们再不敢迟疑。很快，一小碗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蒜汁被调和好。张氏含泪，亲自用小银勺，一点点撬开朱高炽紧闭的牙关，将温热的蒜汁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辛辣的汁液滑入咽喉，昏睡中的朱高炽似乎也感受到了刺激，眉头蹙得更紧，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格外漫长。朱棣负手立于榻前，目光如鹰隼般注视着儿子。姚广孝垂手侍立，默念佛号。御医们面如死灰，跪伏在地。张氏紧紧握着丈夫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朱高炽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
那令人揪心的痰鸣声…好像…减弱了？！
紧接着，昏睡中的朱高炽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在张氏和内侍的搀扶下，他侧过身，竟咳出了一大口更加粘稠、却明显颜色变浅、不再那么黄绿的浓痰！
“殿下！”张氏惊喜交加。
朱棣一步抢到榻边，伸手探向儿子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似乎退下去了一丝？虽然依旧高热，却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
“有效！”朱棣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如同穿透了沉沉黑夜！他猛地转身，看向吴有田，又看向那架静静矗立的显微定真镜，最后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失魂落魄的御医，声音如同惊雷，在东宫大殿中轰然炸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剧变：
“看见了吗？！这才是治病！寻根溯源，直指病邪！不是空谈什么‘风邪入肺’、‘痰热壅盛’！朕要的是看清敌人！杀死敌人！传旨天下！凡通晓病理、精研药性、能于格物定真镜下明辨病邪、献方献药者，无论出身，赏千金，授太医官职！朕要这太医院…从今往后，姓‘实’不姓‘玄’！”
乾清宫的暖阁，炉火依旧旺盛。朱棣已卸去了肩头沾湿的外袍，却并未换上舒适的常服，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居庸关硝烟与血腥气息、冰冷坚硬的玄色甲胄。甲叶上的刀痕与血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北疆战事的惨烈。他端坐在御案之后，如同一位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战神，周身散发着尚未散尽的铁血杀伐之气。
案上，摊开放着三样东西：
左侧，是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墨迹淋漓的《居庸关大捷详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新式火器“洪武大铳”、“神机铳”、“火龙出水”、“万人敌”在实战中毁天灭地的威力，以及瓦剌鞑靼联军崩溃的详情，末尾是郑亨力透纸背的请功奏章。
居中，则是那架刚刚从东宫带回、此刻镜筒微微上扬、仿佛正傲然审视着这帝王宫阙的“显微定真镜”。冰冷的黄铜镜身在烛光下泛着幽光，目光深邃，仿佛通往另一个惊世骇俗的微观世界。
右侧，摊开的是一份字迹工整、墨迹未干的《请设大明皇家医学院疏》。这是朱棣在目睹了东宫那震撼一幕后，口述纲要，由姚广孝执笔草拟的奏疏。其上赫然写着：“…集天下良医，汇古今验方，格物定真，明辨病邪…设解剖之科，究脏腑之秘…编撰《大明药典》，图文并茂，以定真伪…此院独立于太医院之外，专攻疫病防治、军阵创伤、妇人小儿诸科…凡有成就，论功行赏，授官赐爵…”
三样东西，代表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焚尽北虏铁骑的毁灭之火，窥探生命奥秘的真理之眼，以及即将掀开盖子的生命拯救之光。它们如此突兀又如此和谐地并置于御案之上，在烛火的跳跃下，共同映照着朱棣那张被硝烟与思虑刻画出刚硬线条的脸。
姚广孝侍立一旁，目光沉静地扫过御案，最后落在朱棣深邃的眼眸上。这位洞察世事的黑衣宰相，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位主君心中，正翻涌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北疆的胜利，是铁血与新火的胜利，证明了武力革新之路的正确。东宫那一幕，则打开了另一扇更为幽深、关乎亿万黎民生死的大门。而手中这份奏书，便是通往那扇大门的钥匙。
朱棣的手指，缓缓划过《大捷详报》上“神机破甲箭狙杀敌酋未果”的字样，又轻轻拂过显微定真镜冰凉的镜筒，最后停留在《请设医学院疏》“解剖之科”那四个惊世骇俗的字眼上。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道衍，”朱棣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北疆风沙与东宫焦灼共同留下的痕迹，“你说…朕今日在居庸关外放的那一把火，在东宫点起的那一盏灯…能烧多久？能照多远？”
姚广孝合掌，声音平和却充满力量：“阿弥陀佛。陛下居庸关外之火，焚尽胡虏野心，足令漠北十年不敢南顾，此火，焚的是旧日边患之荆棘。东宫之灯，照见病邪根本，若能推而广之，活人无数，此灯，照的是万民安康之通途。至于能焚多久，照多远…”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此非天意，而在陛下之心，在陛下之志！陛下以格物定真镜观微虫世界，当知此等微末生灵，亦可聚沙成塔，移山填海。陛下所行之新政，所点之新火，无论军器之利，亦或医道之新，皆为破旧立新之种子。种子已播，何愁不能星火燎原，光照千秋？”
朱棣的目光，从御案上的三样东西，缓缓移向窗外。夜色深沉，雨声淅沥。但在这位穿越者灵魂的眼中，那沉沉的黑夜仿佛正在被撕裂。他看到了北疆雪原上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溃逃的胡骑，看到了东宫病榻上儿子呼吸渐趋平稳的脸庞，更看到了格物院中那些年轻学子因窥见“微虫”世界而充满震撼与求知光芒的眼睛…无数画面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股汹涌澎湃、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甲叶发出低沉的摩擦声。那身染血的铠甲，仿佛不再是冰冷的负担，而是他破开这沉沉铁幕、再造新天的战袍！
“你说得对，道衍。”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剑，在乾清宫肃杀的空气中铮然作响，“这火，要烧！烧尽一切陈规陋习，魑魅魍魉！这灯，要点！点亮蒙昧，照见真实！朕起兵靖难，坐这龙椅，不是为了守成！是为了改变！改变这积弊深重的江山！改变这因循守旧的世道！改变这…本该更好的大明！”
他霍然起身，玄甲铿锵！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力量与意志。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代表胜利、代表真理、代表新生的三样东西，最后定格在姚广孝身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历史的节点上：
“这份《请设皇家医学院疏》，即刻明发天下！着吏部、户部、工部、礼部、太医院、格物院协同办理！三个月内，朕要看到医学院的匾额挂起来！朕要看到《大明药典》的编纂班子动起来！谁敢阳奉阴违，推诿阻挠…”他眼中寒芒一闪，杀机凛冽，“便是与朕为敌！与这煌煌大明的未来为敌！朕…绝不姑息！”
“至于北疆…”朱棣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自信的弧度，“马哈木断了脊梁，十年之内，漠北无主！传旨郑亨：整军！修械！囤粮！来年春暖，朕要亲率大军，巡狩塞北！朕要踏着这新火燎原之路，去告诉草原上的豺狼虎豹——”
“从今往后！这大明的天，是什么颜色！这大明的疆界，在哪里终结！这大明的江山…该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乾清宫的梁柱间回荡，穿透雨夜，直抵九霄！一身染血的铁甲，映照着案头新燃的灯火与象征胜利的捷报，在这新旧交织、铁血与求索并行的时代洪流中，留下了一道无比深刻而峥嵘的印记。属于永乐大帝的征程，在毁灭与创造的双翼推动下，正驶向更为波澜壮阔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