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天,我天不亮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报晓的鼓声隐约可闻。李冶已经起身,正在铜镜前为我准备衣冠。烛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手指灵巧地整理着那套深蓝色圆领袍的每一个褶皱。
再睡会儿吧,我撑起身子,看着李冶认真的样子,时辰还早。
李冶转过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今日非同寻常,得准备周全些。她拿起梳子,示意我坐到镜前,李泌说,今日东宫宴会,连发髻都要一丝不苟。
我顺从地坐下,感受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她今天特意用了些发油,让我的头发看起来更加乌黑光亮。镜中映出我们二人的身影——我穿着白色中衣,她一身素色襦裙,恍惚间竟有种新婚夫妇的错觉。
好了。她最后调整了一下幞头的角度,退后两步端详自己的作品,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站起身,对镜自照。这套行头确实让我看起来像个正经的唐朝文人,但李冶却微微蹙眉:不过...
不过什么?
还是太现代了,她轻笑一声,伸手抚平我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你的眼神,你的姿态,一看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无奈地耸耸肩,双手环抱她:没办法,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
“轻点,小色狼,不要弄坏刚给你弄好的行头。”李冶在我怀里娇嗔的大声呼叫。
李泌的敲门让我们迅速分开,李冶一脸红晕的瞪了我一眼,转身去开了门。
李泌进了房间,一身墨绿色圆领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又仔细检查了我的着装,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记住,无论太子问什么,都要回答得不卑不亢。太过谦卑,他会怀疑你别有用心;太过傲慢,又会惹他不快。
明白。我点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这是要见唐代的皇室成员,一年之前真的不可想象。
还有,李泌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牌塞到我手中,如果情况有变,立刻按我们计划的路线撤离。出示这个玉牌,自会有人帮你。
玉牌触手生温,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字。我小心地将其藏入袖中暗袋,感觉像是握住了一个暖宝宝。
李冶上前最后帮我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突然踮起脚尖在我唇上轻吻一下。为了好运。她微笑着说,但我看到她眼中闪过的忧虑,像是一缕阴云掠过晴空。
李泌的马车早已备好,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晨光中喷着白气。登上马车前,我最后回头看了李冶一眼。她站在门口,银发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色,像是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仙子,美得不似凡人。
东宫比前几日来时更加戒备森严。朱雀大街上金吾卫的巡逻明显增多,每个坊门都有士兵把守。我们的马车经过重重检查,才得以进入皇城。侍卫们盔明甲亮,腰间横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不同往常,李泌低声解释,杨国忠可能会派人来试探,太子自然要加强防备。
麟德殿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看来宾客们陆续到了。殿门处站着两排宦官,正在查验每位宾客的请柬。李泌出示了一块象牙腰牌,我们才被允许进入。
殿内烛火通明,虽然外面是白天,但高大的殿宇深处仍需要烛光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酒肴的混合气味,让我有些头晕。正北高台上摆着太子的席位,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下方两侧各有二十余张矮几,宾客们正陆续入座。
那位是韦见素,李泌一边向熟人点头致意,一边低声为我介绍,太子最信任的文臣,曾任礼部尚书;那边是杜鸿渐,兵部侍郎,暗中支持太子...
我努力记下这些面孔和名字,但声音嘈杂,几乎听不清李泌在说什么。我的席位在西侧第三位,相当靠前,显示出李泌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跪坐在蒲团上,我偷偷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暗自庆幸这几天李泌对我进行了严格的礼仪训练。
忽然,殿门处一阵骚动,宦官尖细的声音高声宣布: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礼。我学着李泌的样子,深深作揖,眼角余光看到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在宦官簇拥下步入大殿。他穿着明黄色常服,腰间系着一条金玉镶嵌的腰带,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太子李亨。
诸位免礼。李亨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宽大的衣袖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众人落座,宴会正式开始。一队身着彩衣的宫女鱼贯而入,手捧各式精美的银盘玉盏,在宾客间穿梭。乐师奏起悠扬的宫廷乐曲,编钟清脆的声音与笙箫婉转的旋律交织在一起。舞姬们身着轻纱,在殿中央翩翩起舞,衣袂翻飞如蝶。
我机械地跟着众人举杯、进食,却食不知味。每一口菜肴都如同嚼蜡,每一杯酒都像是穿肠毒药。我的心思全在待会儿的表演上,手心不断渗出冷汗,不得不在衣袖上悄悄擦拭。
李泌倒是泰然自若,不时与邻座交谈,甚至即兴赋诗一首,引来阵阵喝彩。他的从容让我既佩服又欣赏——难道他一点都不紧张吗?
酒过三巡,李亨突然放下酒杯,环视众人。殿内立刻安静下来,连乐师都停止了演奏。今日良辰美景,不可无趣。太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听闻李卿带来一位奇人,能预知天象,不知可否一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李泌起身行礼:回殿下,正是臣身边这位李哲李公子。他虽出身岭南,但精通天文历算,确有几分异能。
我起身走到殿中央,向太子行礼。膝盖在之前跪得有些发麻,但还是强迫自己站稳。草民李哲,参见太子殿下。
李亨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听闻李公子能预知天象,不知可否让孤与诸位开开眼界?
殿下有命,敢不从耳。我按照李泌教的台词回答,声音比想象中平稳,今夜子时三刻,天将现月食之象。
殿内一片哗然。有人惊讶地倒吸冷气,有人怀疑地摇头,更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有好奇的,有怀疑的,还有几道明显带着敌意的。
李亨挑眉,手指停止了敲击,钦天监未曾预报此事,李公子何以如此确定?
回殿下,我按计划直视太子的眼睛,但又不能太久,按照李泌的教导适时垂下视线,月行有常,其变有数。草民不过略通算法,推得此象。
一位紫袍官员突然冷笑出声,那笑声像是金属刮擦般刺耳。荒谬!他猛地拍案而起,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月食乃天象异变,岂是凡人可测?李公子此言,恐有妖妄之嫌!
我认出这是杨国忠的心腹,刑部侍郎吉温。李泌事先警告过我,此人最是阴险狡诈,专好构陷他人。
吉侍郎此言差矣,我不慌不忙地回应,暗自庆幸李泌让我背熟了这些应对之词,《周髀算经》有云:月行九道,各有迟疾。若能精算其道,预知交食并非难事。
好一个伶牙俐齿!吉温冷笑,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若今夜无月食,该当如何?
那草民甘愿领欺君之罪。我直视他的眼睛,有差错又能如何,已经这般。若有月食,又当如何?
吉温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殿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李亨适时插话,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二位不必争执。今夜月色正好,不如一同观赏。若李公子所言不虚,孤自有重赏;若不验,也不过酒后戏言,不必当真。
这话看似打圆场,实则给了双方台阶下。我暗自佩服李亨的政治智慧——无论结果如何,今天的场合,他都能掌控局面。
宴会继续,但气氛明显不同了。我能感觉到各种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好奇的、怀疑的、敌意的...吉温不时与身边人低语,眼神阴鸷如毒蛇。李泌则泰然自若,仿佛刚才的冲突与他无关。
亥时末,李亨命人在殿外高台上设座,准备观月。夜空晴朗无云,一轮满月高悬,银光洒满东宫的琉璃瓦,将整个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李公子,李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子时三刻将至。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胸有成竹:请殿下稍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外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那轮明月。有人紧张地吞咽口水,有人不安地搓着手,连吉温都不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
子时三刻一到,月亮边缘突然出现一丝阴影,像是被无形的巨兽咬了一小口。
开始了!有人惊呼出声。
阴影逐渐扩大,慢慢侵蚀着明亮的月面。不到一刻钟,大半个月亮已经陷入黑暗,只剩下一个发光的月牙,像是一把弯弓悬挂在夜空中。
殿内一片哗然。不少人惊恐地跪拜,高呼;更有甚者直接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李亨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不时瞥向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手心已经汗湿。虽然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天文现象,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还是让我心跳加速,而此时,众人的议论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月食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月亮重新恢复圆满时,李亨站起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李公子果然神机妙算,太子声音沉稳,但在平静的表面下,我能感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孤甚为钦佩。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我恭敬行礼:谨遵殿下吩咐。
李亨向众人宣布宴会结束,然后示意我随他进入内殿。李泌也被点名陪同,而吉温等人则被礼貌地请离。吉温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好似在告诉我,你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内殿比外殿简朴许多,只有几张桌椅和书架,看来是太子读书议事的地方。李亨屏退左右,只留下我和李泌。烛光摇曳,在太子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李公子,太子直视我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看透人心,今夜之事,你如何解释?
我按照事先与李泌商量的说辞回答:回殿下,草民祖传一套算法,能推演天象变化。今夜月食,不过是小试牛刀。
李亨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那你可算得出更大的天象?比如...国之兴衰?
我心头一跳,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李泌曾告诫我,与太子交谈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天机不可轻泄。我故意做出为难的表情,但若殿下垂询,草民不敢不言。
但说无妨。太子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我深吸一口气,把已然熟记于胸的历史一一道来:天宝十四载,范阳有变;次年六月,潼关不守。我故意说得隐晦,但足以让熟悉边境局势的李亨明白其中含义。
太子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杯被掀翻,茶水洒了一地。此言当真?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事关重大,草民岂敢妄言?我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感觉此刻的李亨内心似有疑惑又有兴奋。
李亨在殿内来回踱步,锦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突然,他停在李泌面前:李卿,此事你如何看?
李泌从容不迫地行礼:殿下,李公子之能,臣已亲见。至于他所言国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作准备为妙。
李亨沉思良久,突然转向我:李公子可愿入我东宫为宾客?
我没想到太子这么直接,一时语塞,似在思考。李泌代为回应:殿下厚爱,想必李公子也非常感激。只是他初来长安,尚需时日安顿...
孤明白,李亨点头,表情恢复了平静,此事不急。李公子可先回府考虑,三日内给孤答复即可。
离开东宫时,已是凌晨。李泌的马车在宫门外等候,我们一上车,他就长舒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成功了。
他瘫坐在座位上,我这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吉温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又如何?”紧张的心情终于放下,这第一关过的也算顺利,于是我的底气也足起来。
对啊!那又如何。李泌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你今晚的表现,足以让太子重视。这才是关键。
回到李府,李冶竟然还没睡,在厅中等候。见我们安全归来,她立刻迎上来,眼中满是关切:怎么样?
月食如期而至,我疲惫地笑笑,看到李冶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太子邀请我入东宫做宾客。
李冶眼睛一亮,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太好了!我这边也有进展。李辅国对我的很感兴趣,说明日要引荐给太子妃。
李泌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双管齐下,事半功倍。他看了看我们,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不过,杨国忠的人已经注意到你们了,接下来要更加小心。
简单交流后,我们各自回房休息。虽然疲惫不堪,但我却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回放今晚的情景:月食发生时众人震惊的表情,太子锐利的眼神,吉温阴鸷的目光...
在想什么?李冶靠在我肩头轻声问,她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我在想,我抚摸她的长发,我们是不是踏入了一个更危险的旋涡。
李冶沉默片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决定来长安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身在旋涡中了。
我担心你明天见太子妃...
别担心,她轻吻我的脸颊,柔软的唇瓣让我心头一颤,我可是你口中的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应付这种场合绰绰有余。
我这才想起,在我所知道的历史中,李冶确实以诗才闻名,常出入宫廷。只是我的出现,让这段历史发生了偏差。
李哲,李冶突然柔声道,双手捧住我的脸,娇滴滴的表情煞是可爱。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们的目的。如果有一…我…
不许这么说。我打断她,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们一起阻止安史之乱,然后...然后找个地方隐居,远离这些是非。
李冶在我怀中轻轻点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窗外,长安的夜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我们才刚刚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