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初起时还只是卷着雪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已然演变成摧山撼岳的咆哮。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刃撕扯成齑粉,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气温骤降,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冰晶,就连篝火的光芒也在狂风中摇曳欲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天地之威彻底吞噬。
名为冰芸的女子却依旧从容。她起身,从随身的一个看似普通的皮质行囊中取出一把泛着莹白光泽的粉末,动作优雅而精准地撒在篝火周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粉末触地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寒意屏障悄然升起,虽不能完全阻隔风声,却将凛冽的寒风与密集的雪片稳稳地挡在了圈外。圈内,火光稳定下来,温度也不再下降,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
韩老三看得目瞪口呆,他行走北境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手段。
凌绝目光微凝,他感知到那粉末中蕴含的能量精纯而古老,与他体内新炼化的冰寒之力同出一源,却又更加内敛、平和。这绝非寻常武者或方士所能拥有。
“这风雪来得猛,至少要到明日清晨方能稍歇。”冰芸重新坐下,将一双白皙修长、却似乎不畏严寒的手靠近火堆,透明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焰,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你们能在此刻找到这处冰壁,算是得了山灵的庇佑。若还困在之前的冰蚀谷,便是宗师境的武者,真元耗尽之时,也难逃化作冰雕的下场。”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却让韩老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火堆边又凑近了些。
凌绝在她对面坐下,篝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冰芸姑娘对这雪山的脾性,了如指掌。”
冰芸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些,橘色的光芒勉强驱散了周遭的昏暗。“生于斯,长于斯,看惯了风起雪落,生死轮回,自然熟悉。”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却在这句话的尾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韩老三不敢插话,只是默默地将水壶架在火上,取出肉干默默烘烤,耳朵却竖得老高。
凌绝心念电转,轮回匣传来的微弱感应如同丝线,始终萦绕在冰芸身上。他沉吟片刻,决定不再迂回。“据古籍记载,天龙雪山乃生命禁区,唯有传说中的‘冰族’方能在此繁衍生息。姑娘气质独特,手段非凡,莫非是……”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冰芸抬起的眼眸,“冰族后人?”
冰芸透明的瞳孔在火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她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反问道:“你们呢?绝非迷途的旅人,更非追逐利益的采药客或皮毛商人。不惜性命深入这绝地,所求为何?”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你身上……有战斗留下的血腥气,还有一种……让我感到既熟悉又排斥的力量波动。”
凌绝心中微凛,此女灵觉之敏锐,超乎想象。他略一思忖,觉得在此等人物面前,虚言搪塞反落下乘,但核心秘密自然不能尽数托出。“为寻一关乎天地平衡之物。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蛇纹教’的邪道组织,也在觊觎此物,意图不轨。”
“蛇纹教……”冰芸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清冷如玉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情绪——那是深切的厌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那些身着黑袍,浑身散发着死亡与腐朽臭味的虫子,他们果然还是找来了。”
“姑娘与他们打过交道?”凌绝追问。
“三日前的黄昏,有一队约十人,装备精良,强行闯山,试图穿越前方的‘风吼涧’。”冰芸语气转冷,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了几分,“他们惊扰了沉睡的冰灵,触动了先祖布下的‘玄冰戮仙阵’。罡风裂体,冰锥贯魂,尽数坠入万丈冰渊,尸骨无存。”
韩老三手一抖,差点把烤着的肉干掉进火里。风吼涧是地图上标注了极度危险符号的区域,据说那里的罡风能轻易撕碎铁甲。这女子说起十名高手瞬间殒命,语气竟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凌绝关注的却是“冰灵”与“禁制”。他想起冰窟中山灵“磐”的残念,心中猜测更甚。“姑娘所说的冰灵,可是这片雪山古老意志的化身,守护此地的存在?”
冰芸略显诧异地看了凌绝一眼,似乎没料到他能触及这个层面。“你竟知道‘守护者’……看来你并非普通的江湖客。”她微微颔首,“不错,冰灵乃雪山亿万年意志所钟,是这片净土的守护者,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不容外邪玷污分毫。”她话锋一转,透明的眸子紧紧锁定凌绝,“你们寻找之物,是否与‘源生之血’有关?”
凌绝心中剧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姑娘也知道源生之血?”
冰芸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我族世代居住于此,耗尽心血守护的,并非源血本身,而是它消散于此地后,遗留的一缕不灭生机——我们称之为‘冰脉核心’。”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传承自远古的沉重,“真正的源生之血,早已在太古那场倾世之战中,为了净化被‘蚀灵’污染的大地而消耗殆尽。你们在外界可能感应到的,不过是其磅礴力量散逸后,与万年玄冰结合凝聚而成的‘冰髓’。”
凌绝恍然。原来自己在冰窟中吸收的那滴神奇液体,并非完整的“生”之节点,而是其力量衍生的“冰髓”。即便如此,也已让他脱胎换骨。那真正的“生”之节点核心,或者说源生之血本体的残留,难道就是冰芸口中的“冰脉核心”?
“蛇纹教所图甚大,恐怕不止是冰髓。”凌绝沉声道,将蛇纹教欲集齐三相节点、举行仪式召唤所谓“圣主”的阴谋简要说了一遍。
冰芸听完,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双透明的眸子里仿佛有风雪在凝聚。她沉默良久,久到韩老三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说道:“若你所言非虚,他们的最终目标,只能是‘冰魄神殿’。”
“冰魄神殿?”
“那是我族至高无上的圣地,亦是源生之血最后消散之地,冰脉核心就在神殿最深处的祭坛之上。”冰芸解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神殿中的核心,维系着整个雪山脉络的生机流转,是北境乃至更广阔地域生命循环的源头之一。一旦被邪教用秘法强行抽取,不仅万里雪山将崩塌融化,北境草原会化为荒漠,更遥远的中原沃土,生机也会逐渐衰竭,后果不堪设想!”
她猛地站起身,白色的裘皮在屏障内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气势自然散发。“我必须立刻返回族中示警!神殿绝不容有失!”她转头看向凌绝,目光复杂难明,其中有审视,有警惕,也有一丝微弱的、因共同敌人而产生的考量,“你们……若真为守护平衡而来,或许可以随我同行。但事先言明,通往神殿之路,步步杀机,九死一生。而我族……避世已久,极度排外,未必会欢迎你们的到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话语中的艰险,外界的风雪骤然提升到另一个层级,狂风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同时哭嚎的尖啸,整个冰壁都在微微震颤,仿声随时会在这天地之威下崩塌。篝火周围的寒意屏障也泛起了剧烈的涟漪。
冰芸蹙紧眉头,感知了一下外界的情况,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行了,此刻强行赶路,与自杀无异。只能等这阵风雪过去。”
她重新坐下,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些泛着蓝光的苔藓状物体添入火堆,火焰的颜色顿时带上了一丝幽蓝,散发的热量却更加集中和温暖。她抱着膝盖,望着幽蓝的火焰,清冷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寂寥。
“你之前猜得没错,”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凌绝倾诉,“我确实是冰族……或许,也是最后一代,还能记得自己使命的冰族遗脉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漾开了无尽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