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断裂。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暗流涌动,杨帆就像一根死死撑着这张弓的支柱,连着几天几夜没合眼,围着沙盘转,检查工事,布置疑兵,处理独眼龙和私藏粮食那档子事,心力交瘁。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更何况他还不是铁打的。
这天凌晨,天还没亮透,杨帆刚从寨墙巡查回来,想靠在指挥所的木板床上眯一会儿,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额头烫得吓人,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他想强撑着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上。
“排长!”“排长你怎么了?!”守在门外的石头第一个听见动静冲进来,紧接着,听到惊呼声的铁柱、王老蔫他们也赶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杨帆抬上床,一摸额头,滚烫!赵老蔫被急匆匆叫来,看了看杨帆的脸色,又把了把脉(他也就懂点皮毛),眉头紧锁。
“是累的,加上邪风入体,这烧来得凶险!”赵老蔫叹了口气,“得赶紧降温,用冷水敷!我去熬点退烧的草药,能不能挺过去,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每个人头上。排长倒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鬼子的大网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要收口了!
指挥所里瞬间乱成一团,众人围着昏迷不醒、脸色潮红、嘴唇干裂的杨帆,慌了手脚。有喊排长的,有急着要去弄水的,有不知所措原地转圈的。群龙无首的恐慌,比鬼子的刺刀更让人心寒。
“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点!”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是铁柱。他黑着脸,眼睛瞪得像铜铃,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杨帆,又看看周围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猛地一跺脚:“乱什么乱!排长就是累倒了!天塌不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慌乱都强行压进了肚子里,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排长之前说过,他要是……要是有啥事,指挥由我铁柱暂代!现在,都听我的!”
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铁柱身上。这个平时勇猛有余、细腻不足的莽汉,能扛起这副千钧重担吗?
铁柱没理会众人怀疑的目光,开始发布命令,声音有些干涩,但条理却异常清晰,显然是拼命回想着杨帆平时的做法。
“石头!”“在!”“你带两个人,就守在这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打扰排长!排长的安全,交给你了!”
“是!”石头挺起胸膛,紧紧攥住了手里的三八式,像尊门神一样站到了门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老柴头!”“在……在!”
“赶紧按赵老蔫说的,弄冷水,找干净布,给排长敷上!需要什么草药,你想办法!”
“好……好!”老柴头慌忙答应着,小跑着去了。
“其他人,”铁柱目光扫过王老蔫等骨干,“跟我到旁边开会!鬼子可不会等排长病好了再来!”
临时作战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开始。铁柱坐在平时杨帆坐的位置上,显得有些局促,大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着。他努力回忆着沙盘上杨帆最后的部署和假情报的细节。
“情况……大家都清楚。”铁柱开口,声音还是有些紧,“排长布的迷魂阵,已经把鬼子往野狼峪引了。咱们……咱们得把这个戏唱下去!”
他指着沙盘上野狼峪的方向:“这里,咱们埋了雷。但光靠雷不行,得让鬼子相信,咱们的主力真要从这儿走。我的想法是,派一个小队,提前埋伏在野狼峪两侧的山梁上,等鬼子先头部队踩了雷,乱了阵脚,就给我狠狠地打!打完就撤,绝不纠缠!要让鬼子觉得,咱们是在拼命掩护‘主力’撤退!”
这个思路,基本是延续了杨帆的将计就计,但具体怎么打,铁柱就有点抓瞎了。他只知道要猛打猛冲。
这时,一直沉默的王老蔫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让人心安的沉稳:“铁柱兄弟,打法对路。不过,野狼峪那地方我熟,林子密,坡陡。埋伏的人不能多,多了容易暴露。我看,十五个人足够,分成三个小组,每组五个人,正好一个三角阵。埋伏点要选在雷区后方,既能看清鬼子踩雷,又方便侧击和撤退。开枪要快,要狠,打他个措手不及,但时间不能长,最多一炷香,不管战果如何,必须按预定路线撤,钻老林子,不能走原路。”
王老蔫一番话,把铁柱粗糙的计划瞬间补充得血肉丰满,连小组配置、埋伏位置、攻击时机、撤退路线都考虑到了。铁柱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对!对!就这么干!老蔫叔,还是你脑子好使!”
王老蔫摆摆手,咳嗽了两声:“还有就是,寨子这边不能空。鬼子狡猾,万一分兵来掏咱们老窝呢?寨墙、地道口,都得留足人手,尤其是‘曙光’作坊和那几个储藏点,要有人看着。”
铁柱连连点头,立刻按照王老蔫补充的细节,分派任务。谁带队去野狼峪埋伏,谁负责寨子警戒,谁联络外围侦察小组,一条条指令虽然不如杨帆那般圆融老练,却也清晰明确,稳住了局面。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领命而去。铁柱独自坐在沙盘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标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比他拎着大刀片子冲锋陷阵难多了,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几十号弟兄的生死。他感到肩膀上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
夜深了,指挥所里静悄悄的,只有杨帆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以及赵老蔫偶尔进来换冷水敷布的脚步声。石头像钉在门口一样,一动不动,耳朵竖着,警惕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眼睛却不时担忧地望向屋内床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铁柱没有睡,他就在指挥所外间的草堆上靠着,手里攥着杨帆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论持久战》,虽然他认得的字不多,大部分要靠猜,但他还是就着微弱的油灯光,吃力地看着,仿佛能从那些方块字里,找到支撑下去的力量和办法。
这一夜,山寨在无声的煎熬和等待中度过。支柱暂时倒下,但新的支撑,正在巨大的压力下,以一种生涩却坚定的姿态,顽强地生长起来。铁柱能不能真正扛起这份重担,带领大家闯过眼前的鬼门关,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