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线篮子在角落驻扎下来,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在寂静的土壤中悄然孕育。周韵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她那看似毫无意义的编织,棒针规律的咔哒声成了公寓里新的背景音,一种比时钟滴答更富有生命质感的节奏。
林晚对篮子的关注在缓慢增加。她不再仅仅是无意识地触碰,有时会在周韵离开客厅时,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色彩柔和的线团上。她的眼神依旧缺乏明确的焦点,但那种全然的排斥和空洞似乎在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类似于观察的状态。
变化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
周韵因为一个短暂的私人电话离开了客厅,她的编织物——一片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浅灰色织物和两根棒针——被随意地放在沙发扶手上,就在那条米色围巾旁边。
林晓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笔记,客厅里只剩下林晚。
当林晓写完一段落,起身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时,她习惯性地透过门缝看向客厅。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林晚没有蜷缩在角落。
她不知何时移动到了沙发旁,正低着头,凝视着周韵留下的那半成品织物和棒针。
这本身已经足够让林晓震惊。但更让她心脏狂跳的是——
林晚的右手,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伸向那根停留在织物上的、光滑的木制棒针。
她的指尖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棒针的末端,像是一只试探水温的脚趾。然后,她的手指缓缓合拢,以一种极其生疏且笨拙的姿势,握住了那根棒针。
她握得并不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握着的是什么千斤重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握住棒针的手,又看了看沙发上那片松散的、等待着被继续的灰色织物。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就那样站着,握着那根不属于她的棒针,对着那片未完成的编织,一动不动。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阳光透过窗户,在她静止的身影和手中的棒针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林晓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这奇迹般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眼眶迅速湿润,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看着姐姐那瘦削的、握着棒针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一种艰难的、试图与某种东西建立连接的渴望。
这时,周韵接完电话,轻步走回客厅。她在踏入客厅的瞬间,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脚步立刻停住,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和林晓一样,成为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周韵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看着林晚那僵硬的、不知所措的背影,看着她手中那根被紧紧握住的棒针。
林晚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周韵的归来。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中的棒针和那片织物上。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模仿周韵的动作,但那动作笨拙而滞涩,棒针只是在织物的边缘无意义地刮蹭了一下,带起几根毛线的纤维。
她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挫败,握着棒针的手微微颤抖。
周韵就在这时,极其自然地、没有发出任何突兀声响地,走到了沙发的另一侧坐下。她没有看林晚,也没有去拿另一根棒针,只是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目光平和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没有说话,没有指导,只是存在。
她的存在,像是一个无声的许可,一个稳定的坐标。
林晚因为她的靠近而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周韵那全然不施加压力的姿态,让她并没有像之前躲避陆珩那样惊惶退开。
几秒钟后,林晚那颤抖的手指,再次尝试着动了起来。她依旧不知道正确的编织方法,只是凭着本能和那一点点观察来的模糊印象,用棒针的尖端,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地,挑动着织物边缘的线圈。
她的动作缓慢、生硬,毫无章法,甚至可能让周韵之前本就歪斜的织片变得更加松散混乱。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做”。
她在主动地、用自己的手,去触碰,去尝试,去与一个等待完成的事物进行互动。
这不是被动的接受喂药或食物,不是被强制带下楼,也不是在巨大刺激下的崩溃爆发。这是她在长久的沉寂与放弃之后,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去进行一项带有“延续”和“创造”意味的行为。
尽管这行为是如此微小,如此笨拙。
周韵依旧安静地坐着,如同入定。林晓在门后,流着泪,却不敢发出一点抽泣声。
林晚就那样笨拙地、固执地,用那根棒针拨弄了十几分钟。她没能织出一针,甚至可能弄乱了好几针。最终,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和力气,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停止。
她松开了手,那根棒针轻轻落在织物上。
她没有立刻离开,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棒针硌出浅浅红痕的指尖,又看了看那片被她“加工”过后似乎更加混乱的灰色织物。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韵和林晓都感觉到,笼罩在她周身的那种沉重的绝望感,似乎被这十几分钟笨拙的专注,驱散了一点点。
极其微小的一点点。
然后,她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默默走回了她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
周韵这才缓缓起身,走到沙发边。她看着那片被林晚拨弄过的织物,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平了那些被挑乱的线圈,却没有立刻纠正那些错误,只是将棒针重新放好,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继续。
她抬起头,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林晓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巨大心痛和微弱希望的、无比复杂的情绪。
编织的沉默,胜过了千言万语。
那根被林晚握过的棒针,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力度。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工具,它成了一座桥,一座由沉默、耐心和一点点柔软的毛线搭建起来的、通往一个封闭世界的、极其脆弱的桥。
而那个世界的主人,刚刚第一次,主动伸出了手,触碰了桥的这一端。
(第六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