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酝酿了几天,从林晚吐出“碎片”和“光”那两个词开始,便逐渐清晰。她没有对任何人说,甚至没有在日记里写下,只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早晨,她将速写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然后拿着铅笔,目光平静地望向角落里的林晚。
“我想试着画你。”周韵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不是要画得像,或者画得完整。只是……试着画一下。”
她特意强调了“试着”和“不完整”。
林晚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膝上的织片,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但周韵能感觉到她全身的细胞都在发出无声的抗拒,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被注视、被定义的恐惧。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从周韵的视线里消失。
周韵没有移开目光,但她的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温和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等待林晚的同意——她知道,此刻的林晚无法给出任何形式的同意。她只是开始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周韵画得很慢,非常慢。她不去刻意勾勒林晚低垂的眉眼、紧抿的嘴唇或者瘦削的肩膀。她的目光游移,捕捉的是一些更零碎的东西:从窗帘缝隙投下、落在林晚手背上的一小片光斑;她蜷缩时,膝盖处布料形成的几道固执的褶皱;她散落肩头、有些干枯的发丝被窗外微风拂动的细微弧度。
她画的是光的片段,是布纹的走向,是发丝的飘动。她将这些零碎的、不连贯的细节,分散地画在纸面的不同位置。它们之间留有大量的空白,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联。
纸上逐渐出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像,而是一幅由各种“碎片”拼贴而成的、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只手的轮廓是模糊的,只有被光照亮的那一小块被仔细描绘;头发的部分只有几缕被风牵起的线条;身体的姿态被简化为几个支撑点的阴影。
这是一幅注定“未完成”的肖像。它拒绝定义,拒绝完整,它只呈现瞬间的、局部的真实。
林晚最初的僵硬和抗拒,在周韵这种奇特而专注的描绘方式中,慢慢发生了一丝变化。周韵的笔尖,没有试图穿透她的外壳,去捕捉她内心的痛苦或空洞,它只是流连于表面,记录那些被光与影、风与布料所定义的物理存在。这种注视,不带侵略性,更像是一种……细致的观察,一种安静的陪伴。
她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毫米。
周韵画了很长时间,期间停顿了无数次。有时是因为林晚无意识地移动了一下,改变了光影;有时是她自己觉得无法捕捉那种微妙的感觉而搁笔思考。每一次停顿,她都坦然面对,任由纸上留下犹豫的痕迹和空白。
最终,她放下了笔。
纸上呈现的,依旧是一幅草稿,一幅充满了空白、断笔和不确定线条的集合。但它奇异地捕捉到了一种氛围——一种存在于阴影与光斑之间,存在于紧绷与细微松弛之间的、矛盾而真实的状态。
周韵将速写本轻轻转向林晚的方向,让她能看到这幅“未完成的肖像”。
林晚的视线,迟疑地、一点点地抬起,落在了那幅画上。
她看到了那些碎片。看到自己被解构成光斑、褶皱和飘飞的发丝。看到那些大量的、仿佛在呼吸的空白。看到那种既不美化也不批判,只是“存在于此”的呈现。
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明显的表情。但她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她将自己一直用力蜷缩着的右脚,非常缓慢地,放松地平放在了地板上。只是一个微小的姿势调整,却像是对某种长久维持的防御姿态,进行了一次不易察觉的修正。
周韵合上了速写本。
她没有问“你觉得怎么样”,也没有任何评价。这幅“未完成的肖像”本身,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没有试图去填补林晚内心的空白,它只是承认了那些空白的存在,并将它们与那些细微的、真实存在的“碎片”一同,呈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林晚依旧是她,一个由无数破碎片段和巨大沉默构成的集合体。
但此刻,这些碎片,第一次被另一个人,以如此安静、如此不完整的方式,看见并记录了下来。
(第七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