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的第一缕晨曦透过承晖殿的窗棂,洒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上。李恪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一夜未眠,精神却因巨大的责任感和怀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梅香而保持着高度的清醒与锐利。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个人情绪中。早朝虽因皇帝病重而暂停,但帝国的机器不能停摆。天策府门前,等待谒见的官员已然排起了长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虑、试探或敬畏。
“王爷,中书省送来了今日需要紧急处理的奏疏,共二十七份,涉及漕运、春耕、边镇军报等。”长史捧着厚厚的文书进来,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府中属官如今面对李恪,已不仅仅是下属对亲王,更是臣子对监国。
“按轻重缓急分列。军报、灾情、涉及民生的优先。”李恪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传令下去,今日起,所有呈送天策府的文书,需由长史、司马先行阅览,附上节略及处理建议,再报本王决断。非紧急事务,由你二人会同相关曹司商议处置,报备即可。”
他必须建立一套高效的流程,否则单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应对如此庞大的政务。放权,但需可控。
“是,王爷!”长史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很快,第一批需要李恪亲自决断的文书摆上了案头。其中一份来自安西,是苏定方的例行军情奏报,除了汇报防务、请求补充部分箭矢外,还隐晦地提及,吐蕃败退后,其小股游骑在边境的活动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频繁诡秘,似乎在重新侦查唐军防线。
李恪目光微凝。松赞干布果然不死心!他提起朱笔,批示:“准予补充。命苏定方加强斥候,主动清剿越境吐蕃游骑,示以强硬。另,格物司新制器械,可酌情小规模试用,检验实战效果,积累数据。”
他既要稳住防线,也要保持压力,更不能停止技术的更新迭代。
另一份奏疏则来自御史台,弹劾某位宗室子弟在洛阳纵奴行凶,侵占民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监国之初,如何处理宗室,关乎律法威严。
李恪略一沉吟,批示:“着刑部、大理寺派员核查,若情况属实,依律严办,不得因宗室身份徇私。结果报天策府及宗正寺。”他要借此立威,表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姿态。
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已近午时。李恪刚端起侍从奉上的参茶,王德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王爷,三司会审魏王案,遇到了阻力。魏王在狱中一言不发,云鹤子也咬定所有事情皆是侯君集指使,他只是一时糊涂被利用,对勾结吐蕃等事矢口否认。玄都观清虚子虽然指认云鹤子,但拿不出更直接的证据证明魏王知情或参与。关陇那边……几位老臣联名上书,言说魏王年轻,或受妖道蒙蔽,恳请殿下念在兄弟之情,从轻发落。”
李恪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果然来了!关陇集团这是在施压,试图保住魏王,至少是保住魏王的政治生命。
“他们倒是兄弟情深。”李恪语气带着嘲讽,“告诉三司,依法审理,不必顾忌。没有铁证,定不了魏王的罪,但云鹤子妖言惑众、勾结罪臣,其罪当诛!至于魏王……驭下不严,结交奸邪,惊扰圣驾,圈禁反省总是跑不掉的。”
他不能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强行处置一位亲王,那会引发更大的动荡。但云鹤子必须死,魏王也必须受到惩罚,这是他维护律法和自身权威的底线。
“还有,”王德压低声音,“我们的人在追查清风子时,发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靠近……靠近长孙司徒的别院。虽然无法确定他是否进入,但踪迹至此消失。”
长孙无忌?!李恪瞳孔微缩。这位舅舅,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他是在暗中观察?还是……也参与了某些事情?清风子那日点破“反求诸己”,难道真正的深意,是指向这位位高权重的赵国公?
李恪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长孙无忌都牵扯其中,这长安的水,就太深了。
“继续秘密调查,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惊动任何人。”李恪沉声道。
“是。”
王德退下后,李恪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疲惫。监国并非大权独揽的快意,而是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凶险。内有宗室、权臣掣肘,外有强敌环伺,技术优势面临挑战,甚至连身边的人都可能各怀心思。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昨日崔芷柔送来的食盒上。他心中一动,拿起那张包裹点心的、看似普通的油纸,对着光线仔细看去。
油纸本身并无异样,但当他用手指轻轻捻动边缘时,发现有一处的厚度似乎略有不同。他小心地将其撕开,里面竟然藏着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绢!
展开薄绢,上面是崔芷柔那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内容却让李恪瞬间坐直了身体!
“殿下监国,百废待兴,然根基未稳,不宜树敌过多。关陇势大,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魏王之事,证据未足,强压易生反弹。或可明面上依律圈禁,稍示宽宥,暂安其心;暗地里继续搜集证据,以待时机。玄都观线索,或可旁敲侧击,引蛇出洞。妾闻,将作监少监韦挺,乃侯君集外甥,或知其舅些许隐秘。另,吐蕃新败,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或有可分化利用之机。妾浅见,仅供参考。——梅”
薄绢上的信息量巨大!她不仅精准地分析了当前朝局,指出了他面临的困境和潜在风险,更提出了具体的策略:对魏王案暂缓处理,以稳定为主;将调查方向引向侯君集的亲属(韦挺),寻找新的突破口;甚至提到了利用吐蕃内部矛盾!
尤其是最后关于吐蕃的建议,让李恪眼前一亮!他一直将吐蕃视为一个整体敌人,却忽略了其内部同样有派系斗争。松赞干布年轻上位,打压旧贵族,重用噶尔·东赞域松等新贵,象雄、苏毗等故地的旧势力岂能甘心?这确实是一个可以着手的方向!
这份洞察力和谋略,再次让李恪感到震撼。她身处深闺,却对朝堂格局、边关形势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和深远的谋划,简直堪比最顶级的谋士!
“梅……”他看着落款那个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她以“梅”自称,是在呼应那日他纸条上的“桃核在釜”,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隐晦的亲近。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最关键的信息和最智慧的建议。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欣赏或合作。
李恪小心地将薄绢收起,贴身放好,与那枚香囊放在一处。这两样东西,成了他在这冰冷权柄世界中,最温暖的慰藉和最犀利的武器。
他重新摊开奏疏,目光已然不同。有了崔芷柔的提醒,他对如何处理魏王案、如何应对关陇集团、乃至如何谋划对付吐蕃,都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引蛇出洞……分化利用……”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没错,他现在是监国,需要稳定,但不能一味退让。该强硬时需强硬,该隐忍时需隐忍,该布局时更需深谋远虑。
他提起笔,在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疏上快速批示,思路清晰,决策果决。
监国的第二日,在繁忙与算计中悄然流逝。但李恪的心中,却比昨日更加踏实,更加有底。因为他知道,在这条充满荆棘的监国之路上,他并非独自一人。
那抹清冷的梅影,虽不显于外,却已悄然成为他决策背后,最重要的智慧源泉之一。帝国的狂澜依旧汹涌,但执舵者的手中,已然多了一份来自暗香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