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源自集体的、无声的呐喊尚未冲破喉咙,现实便以一种更为冷酷的方式作出了回应。
第一声轻响,来自问台正东方的“信雨灯”。
那一点豆大的光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掐灭,瞬间沉入黑暗。
紧接着,噗,噗,噗……
一连串令人心悸的熄灭声,从归墟聚落的四面八方接连响起。
悬挂在传声棚顶,维系了归墟整整一个时代的九盏微光,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盏接着一盏,彻底熄灭了。
灯芯所用的晶砂,是旧律法典焚烧后的残灰所炼,是上一个时代的最后余温。
如今,能量耗尽,象征着那个被动接受光明的时代,也随之画上了句点。
死寂降临。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在光明熄灭后陡然降临的死寂。
孩子们最先打破了沉默,稚嫩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惶然:“灯……灯灭了……没有光,辩论会怎么办?《问学录》怎么办?”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人群开始骚动。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是阿芽。
她一言不发,默默走到角落,从柴堆里抽出几根最干的枯枝,又抓来一把早已晒干的杂草,用草绳利落地捆扎在一起。
她划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在草束上挣扎了几下,终于“呼”地一声燃起一团昏黄的火焰。
然而,未等人们欢呼,一股夹杂着草木生涩气息的浓烈黑烟便扑面而来,呛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火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吞噬。
“这……这怎么用啊?”有孩子失望地嘟囔。
阿芽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甚至有些固执地,将这支简陋又呛人的火把用力插入问台中央的泥地里。
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在地上疯狂舞动。
她转过身,迎着无数双困惑、失望、乃至夹杂着些许责备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广场:“以前,我们总是抬头等着天上的光掉下来。现在,光没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支在泥地里挣扎的火把,眼神里没有半分气馁,反而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现在,该我们自己学会怎么把这火苗,调得亮一些,稳一些了。”
那一夜,再没有人去仰望空无一物的棚顶。
孩子们在阿芽的带动下,围坐在那支呛人的火把旁。
他们不再抱怨,而是开始行动。
有的孩子跑去抱来不同种类的干草,有的则翻出草药图谱,试图从植物的特性中寻找答案。
他们一次次地尝试,将不同的草种以不同的比例混合、捆扎、点燃。
失败了,就总结原因,再来一次。
烟雾呛人,他们就用湿布捂住口鼻;火光太弱,他们就调整草束的松紧。
一张张被熏得灰扑扑的小脸上,那双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专注。
当夜幕最深沉的时刻,一束稳定、烟雾稀薄的火焰终于在问台中央升腾而起。
这种由三种特殊野草与一种干燥灌木芯混合而成的“辩焰草把”,火光虽不如信雨灯那般清亮,却带着一种源自双手的温热。
这点微弱却坚韧的火光,第一次,真正属于人间。
在问台不起眼的角落,铁头魁梧的身躯蹲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他看着那群孩子围着新生的火焰,借着光芒在粗糙的草纸上修改《问学录》的条目,浑浊的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座焚毁旧律的律炉旁,为了让余烬能持续保温,他们曾将一种特殊的陶土混入其中。
那陶土能在白日吸收热量,在夜晚缓慢释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立刻又强行按了下去。
他不能说。
直接给予的答案,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信雨灯”。
他默默起身,走到另一处更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几块冶炼失败的废铁。
他状似无意地将铁块码放在一处阳光最容易照射到的地方。
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陶土袋子,倒出一半混有香火雷残余粉末的泥土,随意地洒在铁块周围。
做完这一切,他便回到原处,继续啃着冰冷的干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次日清晨,一个起早的顽童无意中触碰到了那些铁块,竟发现经过一夜寒凉,铁块表面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温。
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立刻叫来了同伴。
孩子们围着铁块和那些奇怪的陶土研究了半天,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们脑中成型——“蓄热灶台”。
他们将更多的陶土覆盖在铁块上,形成一个简易的土层。
白日里,阳光暴晒,黑色的铁块与陶土疯狂吸收着热量。
待到夜晚降临,辩焰草把的光芒再次亮起时,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将草把靠近那温热的“灶台”。
一股持续而稳定的热流烘烤着草把,火焰燃烧的速度明显变慢,火光也愈发稳定。
经过测算,这个无意中发明的装置,竟能让一根草把的照明时间,足足延长三刻钟!
孩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铁头依旧蹲在远处啃着干粮,但那坚毅如铁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一群蠢孩子,倒是歪打正着。”他低声咕哝着,眼中却满是赞许。
同一片月色下,北漠戍碑。
苏青竹巡视至此,看到一名负责守夜的少年,正焦急地摆弄着一堆石英碎片。
少年试图用几根坚韧的银丝草将碎片固定成特定的角度,好折射天边那轮残月的光辉,为同伴们阅读战报提供照明。
然而,月光狡黠,无论他如何调整,投射下来的光斑始终黯淡而散乱。
苏青竹体内的法力微动,旧律中记载的“凝光术式”已在指尖蓄势待发。
那是一种能瞬间将百里月华凝于一点的精妙法术,足以让这片营地亮如白昼。
但她抬起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她想起了归墟那片熄灭的灯火,想起了阿芽那句“该我们自己调火苗了”。
最终,她散去了法力,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
她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只是走上前,调整着镜子的角度。
月光经由镜面反射,在地面一道天然的裂纹上投下了一道清晰笔直的光影线。
“你看,”她的声音清冷如月,“光不会听你的话,但它会回应你的姿势。”
守夜少年先是一愣,随即死死盯住那道光线和苏青竹持镜的手势,眼中瞬间爆发出顿悟的光彩。
他扔掉了手中的银丝草,激动地找来更多破碎的镜片,开始搭建一个由多面碎镜组成的、可以随时调整角度的“追月架”。
半个时辰后,当数道被精确汇聚的月光同时照亮营地中央的石桌时,整片区域亮如晨曦。
苏青竹已悄然退回阴影之中,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在那一页的末尾,郑重添上了一句新的感悟:
“启蒙非授火,乃教人识风向。”
遥远的东荒边缘,林玄的身影如鬼魅般穿行于山林之间。
他抬起头,遥望着远方那个刚刚建立不久的村落,那里的灯火明灭不定,显然也陷入了光源更替的困境。
他体内的共鸣晶尘早已湮灭,但属于科技界“林默”的记忆和知识却烙印在灵魂深处。
只需一个念头,他就能解析此地的物质,引导村民们制造出最基础的量子冷光设备,一劳永逸。
他的指尖微微颤动,那无形的指令即将发出。
可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穿透夜色,瞥见了一幕奇景。
一群孩子正围在一株巨大的芭蕉叶下,他们用细长的草茎小心翼翼地串起一颗颗清晨凝结的露珠,试图借助这天然的凸透镜,将第一缕晨曦折射、汇聚起来。
那动作笨拙而天真,汇聚起的光斑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孩子们脸上的专注与期待,却比任何光源都要璀璨。
林玄缓缓收回了即将抬起的手。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被打磨得极薄的水晶碎片。
那是他曾经的系统界面崩碎后,仅存的一块残片。
他走到村口一块不起眼的巨石旁,将那枚碎片轻轻置于石上,调整好一个微妙的角度。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未留下半点痕迹。
当太阳升起,一缕阳光恰好照射在那枚水晶碎片上。
霎时间,一道绚烂的七彩光斑投射在不远处的泥墙上,随着日头的升高而缓缓流动,光纹变幻,宛如一行行无人能懂的新生文字。
片刻后,一名出来寻找野菜的少女发现了这块能映出彩虹的“奇石”。
她惊喜地将它拾起,以为是山神的恩赐,小心翼翼地带回村子,嵌入了自家窗户的木棂之中。
自此,每当阳光穿过,那间简陋的土屋墙上,便会浮现出流光溢彩的神秘光纹。
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但这道光,却激发了无数人对于“纹路”和“文字”最初的遐想。
西陵琴冢之上,赤罗的残魂无声漂浮。
他忽然感知到,从遥远的归墟方向,传来了一阵奇异至极的能量波动。
那并非信徒的祈求,也不是法术的共鸣,而是一种……一种由成千上万颗心脏、成千上万双眼睛在同一时刻凝视着同一团火焰时,所产生的、纯粹的集体意念潮汐。
这股潮汐沿着林玄当年种下的、遍布整个大陆的草根系网络无声蔓延,竟引得琴冢地底深处,一枚沉睡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远古晶核,随之发出了极其微弱的震颤。
赤罗的战魂之力本能地被引动,他只需稍加引导,便能让这枚晶核彻底苏醒,释放出足以照亮整个西陵乃至半个归墟的神圣光辉。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股源自人间的、稚嫩却无比坚韧的意念潮汐,低声呢喃,仿佛在对那枚即将苏醒的晶核,也仿佛在对自己说:
“这一轮光,不该由神点燃。”
话音落下,他主动散去了刚刚凝聚的形体,化作风中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而就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归墟问台中央,那根被“蓄热灶台”烘烤着的“辩焰草把”,火焰猛地向上“腾”地一窜!
原本昏黄的火焰,竟在顶端凝出了一团稳定燃烧的、纯净的蓝色!
不是来自任何秘法,也不是源于任何神迹。
那只是孩子们在无数次试错后,无意中调配出的一种新型燃料配比,在特定的温度和空气流通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美燃烧状态。
一团蓝色的,属于人间的火焰,稳稳地,照亮了整个黑夜。
问台上下,只有笔尖划过粗糙草纸的沙沙声,和火焰燃烧时那令人心安的哔剥轻响。
夜风穿过归墟,带着一丝异样的干燥,拂过新一期《问学录》那刚刚写下标题的首页,纸张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在渴求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