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彻底吞没了北境的荒原。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呼啸着，卷起地面坚硬的雪粒，抽打在岩石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为彻底避开可能的追踪，张子瑜寻了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裂隙，仔细布下隐匿和隔绝气息的复合符阵，淡银色的星辉符文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裂隙内相对干燥，空间不大，却足以容纳两人暂避风寒。张子瑜燃起一小堆篝火，用的是自带的、燃烧稳定且几乎无烟的“暖阳木”，橘黄色的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映照出两人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各怀心事的神情。
苏晓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厚实的裘皮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却依然显得有些单薄。她的小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没什么血色，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追杀和护卫的惨死，显然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她时不时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一眼对面靠坐在岩壁旁的张子瑜。
他闭着眼，似乎在调息，青衫上还沾染着些许战斗留下的尘污，但周身那股沉静而内敛的气息，却仿佛与这狭小的空间融为一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奇异力量。回想起他白日里如同鬼魅般出现，指掌间星辉流转，轻描淡写便瓦解了那些凶神恶煞的黑衣人，苏晓的心跳又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这真的是当初在符舟上那个温和谦逊、甚至在百花符会上还有些“笨拙”地接受自己好意的张公子吗？他变得…好强大，也好陌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不安的视线，张子瑜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苏姑娘，可是伤势有碍？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以往多了一份沉稳。
“啊？没…没有！”苏晓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脸颊微红，“我…我只是有点…后怕。”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张子瑜默然，从储物符袋中取出水囊和一小包肉干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定定神。”
苏晓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冰冷的肉干和清水下肚，带来一丝真实感，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风雪的呜咽。
最终还是苏晓忍不住，再次打破了沉寂，这次她的声音带着更明显的哽咽：“张公子…今天，真的…真的多亏你了。阿忠和阿勇…他们跟了我好多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手中的肉干上，“我…我看着他们倒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终于压抑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像个迷路的孩子。白日里强装的镇定在安全后彻底崩溃。
张子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轻叹。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她情绪宣泄。他能理解这种无力与悲痛，就像他当初眼睁睁看着家族蒙受嘲讽，自己却因精神力问题无能为力一样。
过了一会儿，苏晓的哭声渐歇，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分别后的经历：
“和你们分开后…我和婆婆本来是要直接回家的。可是，刚到皇都外围，就接到了家族最高等级的‘金剑传书’…”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信里说，北境发现了极其重要的…‘异常征兆’，可能与…与上古某种‘禁忌’的复苏有关，命令我们立刻转向，秘密调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有些躲闪：“婆婆接到命令后，脸色变得很凝重，连夜就带着我出发了。我们一路上都很小心，绕开了所有大城和宗门势力范围…但是，三天前，在黑沼林…我们就像撞进了一张早就织好的网…”
她的声音再次带上了恐惧：“那些人，就是今天的幽影殿，他们好像对我们的路线一清二楚！刚一照面就下了死手！那个拿着黑色幡旗的老怪物，一出手就阴风阵阵，连婆婆都说棘手…她为了让我有机会逃出去，主动引开了那个老怪物和大部分敌人…”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我只能拼命跑，头也不敢回…阿忠为了挡住追兵，自爆了符丹…阿勇为了引开另一队人，也…”
她说不下去了，将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张子瑜默默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没有追问那“异常征兆”和“禁忌”的具体细节，苏晓能透露“幽影殿”和部分伏击情况，已是不易。他沉声道：“苏婆婆修为深不可测，定能化险为夷。当务之急，是你要安全抵达汇合点。”
苏晓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用力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张子瑜，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张公子…那你呢？你离开天符宗，独自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还…还变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大事？潘姐姐…她没和你在一起吗？她还好吗？”
提到潘小婷，张子瑜的眼神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温柔与牵挂，尽管他很快便掩视过去，但一直偷偷观察他的苏晓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裂隙外无尽的黑暗，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小婷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接受一场属于她的机缘。”他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但随即，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掠过眉宇，“我此行…是为了寻找一些答案，关于我的过去，也关于…或许即将到来的未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苏晓从未听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迷茫：
“有时候会觉得，我们就像这风雪中的飘萍，看似在奋力前行，却不知风从何来，又将归向何处。修行符道，参悟天地，本以为能一步步看清脚下的路，掌握自身的命运。可有些真相，当你触碰到的时候，才会发现，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血脉，你的灵魂，就已经被刻上了既定的轨迹。前方是迷雾，身后…或许也无退路。”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获得星核传承、知晓自身背负的古老血脉与对抗暗墟的使命后，内心深处那巨大的压力与一丝对未知命运的彷徨。先祖的荣光与牺牲，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暗处的敌人，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毒蛇；而身边人的安危，更是他无法放下的牵挂。
苏晓怔怔地看着他侧脸在火光下投出的剪影，那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宇，都透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她印象中的张子瑜，永远是温和的、从容的、智珠在握的，即使在符师大会上面对强敌，也未曾有过如此…近乎孤寂的神情。
她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混杂着心疼、敬佩，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靠近安慰的冲动。
“可是…张公子，”她放下手帕，往前挪了挪身子，靠近火堆，也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些，带着少女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纯真与执拗，“就算是注定的星星，也有明暗闪烁的时候呀！而且，我娘说过，星轨虽然浩瀚难测，但真正照亮夜空的，是星星自己发出的光！”
她鼓起勇气，看着张子瑜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最善良、最重情义的人！不管你身上有什么样的宿命，要走什么样的路，我相信，你一定能用你自己的方式，走出最耀眼的光芒！潘姐姐…她也一定是这么相信你的，所以她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寻找答案，对不对？”
她的话语如同一道清澈的溪流，带着笨拙却真诚的暖意，悄然浸润了张子瑜有些干涸和沉重的心田。他微微一怔，转头看向苏晓。火光下，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刚刚哭过，还带着水光，却异常明亮和坚定，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
是啊…宿命或许是一张巨网，但如何挣扎，如何挥剑，如何在这张网中守护住珍视的一切，不正是“自己”该做的事吗？先祖留下传承，是希望星火不灭，而非让后人被责任压垮。暗墟固然可怕，但他并非孤军奋战。
想到潘小婷，想到她清冷面容下对自己的全然信任与支持，一股暖流和强大的力量仿佛从心底滋生出来，瞬间驱散了那片刻的迷茫与沉重。他必须尽快变得更强，才能不辜负这份信任，才能守护住所有他在乎的人。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之前的彷徨仿佛只是错觉。他看着苏晓，唇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感谢的弧度，声音也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与力量：“谢谢你，苏姑娘。你的话，如醍醐灌顶。路在脚下，光在心中，确实不该被前方的迷雾所困。”
看到他重新振作起来，笑容也回到了脸上，苏晓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脸颊绯红，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拨弄着篝火，小声嘟囔着：“没…没有啦，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夜色更深，篝火渐弱。张子瑜添加了几块暖阳木，让火焰重新明亮起来。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寻了舒适的位置休息，为明日更加艰难的赶路积蓄力量。
张子瑜闭目凝神，体内星核与辅星符印缓缓共鸣，精纯的星辰之力流转周身，修复着白日消耗的精力。他的道心，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后，因苏晓那番天真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反而变得更加剔透与坚定。
无论前路是宿命的安排还是无尽的挑战，他都将以手中符，护心中念，斩破迷雾，砥砺前行！而这荒原裂隙中的一夜倾谈，如同星途中的一次短暂停泊，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积蓄着无声的力量。苏晓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着对面那张在微弱火光下平静而坚毅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