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镜的画面,从风雨飘摇的书房孤灯,转入一片虚假的繁华。
大晟王朝,天景城。
街上,是绫罗绸缎的香风,是琼楼玉宇的酒气,是达官显贵们高谈阔论的盛世之音。
“真是一派歌舞升平。”斩仙台上,有新晋仙官看得目眩神迷。
太白金星却捻着胡须。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背后,往往是噬人的深渊。”
他的话音未落,轮回镜的画面猛然一沉。
城郊,乱葬岗。
天是铅灰色的。
地是龟裂的。
空气中,腐烂的恶臭、疾病的腥气交织在一起,钻入每一个生灵的口鼻。
成百上千饿死的流民,像被随意丢弃的破败口袋,散落各处。
这幅景象,让斩仙台上见惯生死的众仙,都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唯有普法天尊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想看,这缕伪善的灵魂,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面前,还能如何粉饰自己的无能。
然而,一道青色的身影,正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行走在这片死寂之中。
六品官袍的下摆,早已被泥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
他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污秽里。
他走到那啼哭的孩童身边,缓缓蹲下。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合上了那妇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安息吧。”
他低声说。
然后,他才打开食盒,舀起一碗尚有余温的米粥,细细吹凉,一勺,一勺,喂进孩子的嘴里。
“吃吧,叔叔在。”
他,正是监察御史,陆尘。
每日下朝之后,他便散尽自己微薄的俸禄,换来这些救命的米粮,熬粥施饭。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半月。
“陆……陆大人……”一个断了腿的老汉,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陆尘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麻布和伤药,熟练地为他清洗着流脓的伤口。
“您是活菩萨啊……”老汉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若不是您,我们这群老骨头,早就烂在这里喂野狗了!”
陆尘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饿据遍野的土地,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慈悲,和一簇即将燎原的怒火。
这些人,都是他大晟的子民!
他拿出炭笔和一本册子,开始仔细询问。
“老丈,从何处来?为何流落至此?”
“回大人……小人是黄河岸边的,天灾,朝廷的赈灾粮,一粒都没见着,全被县里的郭老爷给吞了!去告官,反被打断了腿……”
“我们是江南府来的,家被大水淹了,听说朝廷拨了八十万两银子,可到了我们手里,就只剩下一串没用的铜板……”
一句句血泪控诉,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数字,都指向了那张笼罩在整个大晟上空的,名为“权臣”的巨网。
陆尘飞速记录着。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写成,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些声音,永远递不到天子脚下。
但他必须记下。
这,就是他早已写好的那封奏折上,最沉重的罪证!
就在此时,一阵嚣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锦衣恶仆,簇拥着一辆华贵的紫檀木马车,在官道上横冲直撞,惊起一片尘土。
车帘被一只佩戴着羊脂白玉扳指的肥手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阴鸷的脸。
正是当朝宰相林居同的独子,林昭。
“滚开!一群臭虫,别污了本公子的眼!”
林昭厌恶地皱眉,仿佛多看一眼这些流民,都会染上瘟疫。
身旁的恶仆立刻会意,挥舞着长鞭,如驱赶牲畜般抽打在那些本就奄奄一息的流民身上!
“滚!”
一个躲闪不及的老人,被疾驰的马车狠狠撞飞,随即,沉重的车轮从他干瘦的胸膛上无情碾过。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一朵凄厉的红梅,在紫檀车轮上妖异地绽放。
林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是因为怜悯。
而是因为那抹溅上来的污血。
“晦气!”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冷漠地挥手,“继续走,别让这些贱民耽误了本公子去听雨轩赴宴。”
车夫扬起马鞭,正要落下。
一道青色的身影,却像一根钉子,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马车之前。
是陆尘。
他放下了手中的纸笔,缓缓站直了身体。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足以冻结魂魄的寒霜。
“站住。”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那几匹高头大马都感到了不安,烦躁地刨着蹄子。
林昭眯起眼,轻蔑地打量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六品小官。
“你是哪个衙门的?敢拦本公子的路?”
陆尘没有理他。
他径直走到那死去的老人身边,蹲下,探了探鼻息,然后伸出手,将老人死不瞑目的双眼,轻轻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目光如出鞘的寒锋,直刺林昭!
“御史台监察御史,陆尘。”
“奉陛下之命,巡查天下,监察百官!”
“更要……为枉死的百姓,叩问公道!”
“公道?”林昭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为一个贱民,你跟我谈公道?陆尘是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我知。”
陆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正因令尊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才更该懂得,何为国法!”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车轮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声音骤然拔高,如惊雷炸响!
“《大晟律》明载:‘凡驱车马于市,伤人者,笞四十!死者,杖一百,徒三年!’
此乃国之律法!天子脚下,你当街纵马,草菅人命,视国法如无物!你眼中,可还有当今圣上?!”
这番话,字字诛心,竟让嚣张的林昭一时语塞。
周围那些麻木的流民,空洞的眼中,也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们下意识地,向着那道青色的身影,靠拢了一些。
林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化为狰狞的冷笑。
“一群将死的蝼蚁,替国家清理垃圾罢了!本公子碾死他,是功德!
倒是你,陆御史,不思为君分忧,却与这些贱民为伍,我看你这顶乌纱帽,是不想要了!”
“为君分忧,是为黎民分忧!不是为你林家的私欲分忧!”
陆尘上前一步,那一身凛然正气,竟让林昭身前的恶仆们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你口中的贱民,是我大晟的根!是他们耕种的粮食,才让尔等锦衣玉食!
是他们缴纳的赋税,才撑起这万里江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尔等视子民如草芥,肆意践踏,就不怕有朝一日,舟覆人亡吗?!”
“放肆!”林昭彻底被激怒,他从未受过此等顶撞!
“来人!给本公子撕烂他的嘴!打死了,我爹担着!”
几名恶仆狞笑着,正要扑上。
然而,他们还未动。
陆尘,却做出了一个让斩仙台上满天神佛,都为之屏息的举动。
他缓缓抬起双手,异常郑重地,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
那顶象征着功名、前程、身家性命的官帽,被他轻轻地,放在了身前那片沾染着老人鲜血的尘土之上。
紧接着,他解开了官袍的系带。
青袍落地,白衣胜雪。
他以布衣之身,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挡在万千流民之前,挡在那辆代表着滔天权势的马车之前。
他看着林昭,平静地说道:
“今日,我陆尘,不为官。”
“只为一个惨死的大晟子民,向你问罪!”
他的目光,扫过林昭,扫过他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恶仆,声音传遍了整个乱葬岗,也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在斩仙台上轰然炸响!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当街杀人者,若不能以国法论处!”
“那我这御史,不当也罢!”
“我这颗头颅,便留在此地,替那枉死的老丈,问一句——”
“王法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