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
上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地砖是汉白玉铺的,光可鉴人。
林澈推着独轮车跨进门槛。
喧闹的大堂瞬间陷入死寂。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扫来。
嫌恶,惊诧,嘲弄。
店小二愣了半晌,抹布都没敢往肩上搭,几步窜过来,捏着鼻子挥手。
“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要饭去后巷!”
“住店。”
小二气乐了。
“住店?这最下等的通铺也要二两银子,把你这身骨头拆了卖也不值这个价!”
说着就要动手推车。
啪。
一张银票拍在柜台。
一百两。
通宝庄的龙头大票,红印刺眼。
小二的手僵在半空。
“够么?”林澈问。
柜台后的掌柜原本在拨算盘,闻声抬头,视线在银票和林澈那张满是黑灰的脸上转了一圈。
生意人,认钱不认人。
掌柜合上账本,绕出柜台,脸上堆起假笑,冲着小二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瞎了你的狗眼!客官里面请!”
“上房一间,热水三桶,去把回春堂的孙圣手请来。”
“剩下的,赏你。”
小二捂着脑袋,看着那张银票,腰瞬间弯成虾米。
“好嘞!爷您楼上请!”
有钱能使鬼推磨。
刘员外说得对。
这世道,钱比命硬。
林澈抱起赵霓裳,踩着光可鉴人的楼梯,一步步向上。
大堂恢复喧嚣,没人再看这个“叫花子”一眼。
只要有钱,穿龙袍是爷,穿破烂也是爷。
……
天字号房。
热水送进来了。
林澈拧干毛巾,擦去赵霓裳脸上的污垢。
“澈哥……跑……别管我……”
他轻声说。
“到地方了。”
大夫来得很快。
孙圣手号了脉,眉头拧成疙瘩,连连摇头。
“寒气入骨,油尽灯枯。能活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能治吗?”
“难。只能开几贴猛药,能不能熬过来,看造化。”
“用最好的药。”
林澈从怀里摸出那叠厚厚银票,随手抽了五张。
五百两。
塞进大夫手里。
“让她活。”
孙圣手手一抖。
五百两,够买他半个药铺。
“老夫……尽力。”
送走大夫,喂了药。
赵霓裳呼吸稍稳。
林澈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她一刻钟。
起身。
没换衣服,也没洗那张脏脸。
只是把怀里那枚碧绿扳指掏出来,用袖口仔细擦拭。
越擦越亮。
这是刘家的信物,刘员外用命换来的敲门砖。
也是通往公道,唯一的钥匙。
林澈转身出门。
门关上的瞬间,那双死寂眼底,燃起一簇幽火。
……
朱雀大街。
翰林院大学士府。
光是门口那两座石狮子,就比永安城的县衙还要威风。
朱漆大门紧闭,两排护卫笔直站立,杀气腾腾。
这才是豪门。
一言可定生死的权贵之地。
林澈走到台阶下。
还没靠近,护卫长枪一横,枪尖直指咽喉。
“站住!闲杂人等退避!”
林澈停步。
取出扳指,双手递过。
“永安林澈,受故人之托,求见刘大学士。”
护卫狐疑地看了眼扳指。
成色极好。
又看了看林澈。
衣衫褴褛。
“等着。”
护卫抓过扳指,转身从侧门进去。
林澈站在风口。
深秋的风很硬,刮在脸上生疼。
他不觉得冷。
胸口那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只要见到刘辰。
只要把那三千七百户百姓的血书递上去。
这天,就能翻过来。
一盏茶功夫。
侧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刘辰,也不是管家。
还是那个护卫。
他捏着扳指,站在高高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澈。
神色嘲弄。
“刘大人说了,他不认识什么永安林澈。”
“至于这东西……”
护卫冷笑,手指一松。
叮。
一声脆响。
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砸在青石板上。
粉碎。
碧绿碎玉炸开,溅得到处都是。
“哪来的野狗,偷了东西也敢来相府诈骗?”
“滚!”
“再敢靠近半步,打断你的狗腿!”
林澈没动。
他低头看着地上碎玉。
刘员外临死前塞给他的时候,还在笑。
说这玉能保他在京城横着走。
如今。
碎了。
连个响声都没听全。
“那是……刘家的信物。”
林澈抬头,看着护卫。
“你没给刘大人看?”
护卫脸色一沉,长枪猛地往地上一顿。
“我看你是活腻了!你也配提刘大人的名讳?来人!打出去!”
几名护卫如狼似虎冲上。
就在这时。
街头传来鸣锣开道声。
“闲人闪避——”
一顶八抬大轿,稳稳停在相府门口。
轿帘掀开。
走下一个穿着绯红官袍的中年人。
面容儒雅,气度不凡。
兵部侍郎,钦差大臣,李镇北。
那个在永安城外,下令放火烧驿站的刽子手。
“李大人!”
相府大门洞开。
刘府管家快步跑出,隔着老远就跪地磕头。
“我家老爷恭候多时了,您快请!”
李镇北颔首,笑意如沐春风。
“刘兄客气了。”
他抬脚上阶。
经过林澈身边时,脚步微顿,但还是没认出低着头的林澈。
林澈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血顺着指缝滴落,砸在碎玉上。
红的血,绿的玉。
触目惊心。
只要冲上去。
只要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咬断他的喉咙。
可周围十几把钢刀正对着自己。
冲上去,就是死。
死了,赵霓裳怎么办?那一车血书怎么办?永安城三千七百户冤魂怎么办?
林澈没动。
他看着李镇北走进那扇朱漆大门。
看着管家卑躬屈膝跟进去。
看着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
砰。
一声闷响。
彻底隔绝两个世界。
门里,是权力巅峰,推杯换盏。
门外,是寒风凛冽,碎了一地的公道。
护卫们见李镇北进去,骂骂咧咧退回岗位。
“算你命大,还不快滚!”
林澈慢慢蹲下身。
一片一片,将碎玉捡起。
动作很慢,很轻。
像是捡起刘员外破碎的魂魄。
捡完最后一片。
起身,将碎玉小心翼翼包在手帕里,塞进怀口。
刘大学士这条路,断了。
所谓的故交,在利益面前,比纸还薄。
刘辰能让李镇北进门,说明他们早就穿了一条裤子。
这就是官场。
铁板一块。
想靠关系翻案?
天真。
林澈转身。
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这京城很大。
大到容得下百万人口,容得下贪官污吏。
却容不下一个想讨公道的书生。
既然正门不让进。
既然规矩是给穷人定的。
既然这世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那就把这天,捅个窟窿。
林澈停步。
他站在十字街口。
左边是繁华闹市,右边是皇城根。
那个阴暗角落里。
立着一面鼓。
鼓面足有磨盘大,蒙着厚厚牛皮,积满灰尘。
鼓架红漆剥落,露出腐朽木茬。
这鼓,六十年没人敲响过了。
登闻鼓。
太祖皇帝立国所设。
专为天下奇冤而立。
敲响此鼓,皇帝升殿,百官列席,御史记录。
无论多大冤屈,直达天听。
但。
这鼓前,还有一道关。
……
忉利天宫。
云雾翻涌。
普法天尊站在轮回镜前,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容。
“他想干什么?”
“他疯了吗?”
哪吒嚼着莲蓬,漫不经心探头。
“不就是面破鼓么?敲了便敲了。”
“破鼓?”
普法天尊冷笑,手中拂尘猛地一甩。
“那是登闻鼓!”
“太祖遗训,敲登闻鼓者,必先受滚钉板之刑!”
“三十六丈钉板,密布三千六百根透骨钢钉!”
“凡人之躯滚过去,就是一滩肉泥!”
“大乾立国三百年,敲鼓者七人,只有两人活着滚到鼓前,敲响之后,当场气绝!”
“这是死路!”
“为了防止刁民乱告御状设下的死局!”
普法天尊指着镜中的林澈,声音难以置信。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敢动这个念头?”
“这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