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一丝丝渗入皮肤,沿着脊椎缓慢爬行。
林默蜷缩着,像一只被潮水冲上岸边、失去了甲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过于尖锐的空气里。头骨内的嗡嗡声逐渐退潮,留下一种被掏空后的脆响,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就会像劣质的玻璃一样碎裂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蜷了多久。时间不再是线性流动的河,而是不断重复荡向岸边的、浑浊的浪。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
是哼唱。
一段破碎的、不成调的旋律,断断续续,像一根快要绷断的丝线,从门缝底下渗进来。是林小雨刚才离开时哼的那段旋律的变调,更慢,更支离破碎,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
这声音比绝对的寂静更令人不安。它像一个钩子,试图撬开他刚刚凝固起来的感官外壳。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房间里光线依旧晦暗。那哼唱声飘忽不定,有时近在门外,有时又仿佛远在走廊尽头,带着湿漉漉的回音,与窗外永恒的雨声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应该起来。他应该去做点什么。苏婉让他“休息”,但“休息”的定义是什么?是就这样蜷缩着直到地老天荒?还是应该恢复到某种“正常”的状态,以备下一次的……响应?
思考的齿轮刚刚试图咬合,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立刻停止了尝试。不能想。一想就会陷入那无底的逻辑漩涡,然后彻底死机。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
接受这冰冷的空气。
接受这潮湿的地板。
接受这幽灵般缠绕的哼唱。
哼唱声忽然停了。
寂静猛地压下来,比之前更沉重。
接着,是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咔哒。门开了。
苏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干燥柔软的薄毯。她看到蜷缩在地板上的他,脚步顿了一下,只有极其细微的一下,几乎无法察觉。她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她的视线在他和窗外大开着的、不断涌入风雨的窗户之间快速扫了一个来回。
她没有先走向他,而是先轻轻关上了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房间瞬间陷入一种沉闷的寂静。
然后她才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她没有试图立刻扶起他,只是将薄毯展开,仔细地、甚至堪称温柔地盖在他身上,将他依然微微发抖的身体包裹起来。
毯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一种与他此刻感受截然相反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暖。这温暖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地上凉。”她说。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语气。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读取数据。读取他残留的恐惧,读取他空茫的眼神,读取他被林小雨的话语和触碰撕裂后尚未愈合的痕迹。
“她来了。”苏婉说。这不是一个问题。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僵。毯子下的手指蜷缩起来。
苏婉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将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轻轻拨开。她的指尖依旧冰凉。
“她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他进行某种告知,“弄乱一切。她不懂……秩序的重要性。”
秩序。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默死寂的心湖,却没有泛起涟漪,只是直直地沉底。他不懂什么是秩序。他只知道混乱,内部的,外部的。
“你需要的是安静,是保护。”苏婉继续说,她的目光仿佛透过他,在看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蓝图,“而不是她带来的那种……无序的噪音。”
她的话像是一道清晰的指令,试图覆盖掉林小雨留下的那些尖锐的、混乱的划痕。她在修复。修复被弄乱的环境(关窗),修复他的体温(毯子),现在,试图修复他内部被搅乱的程序。
林默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他应该感到被保护吗?他应该感激这种秩序吗?但他只感到一种更深的窒息,仿佛这温暖的毯子正在一点点裹紧,变成一层柔软的茧,将他密封起来。
苏婉似乎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那是一种未被程序设定的迷茫和抗拒。她拨开他头发的指尖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滑落到他的颈侧。那里的脉搏正在皮肤下急促地、混乱地跳动。
她的指尖就停在那里,感受着那失控的律动。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下突然闪过的一丝暗流,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似乎是一种……确认?确认她的影响力,确认这种失控依然发生在她可触及的范围内?
“没关系。”她收回手,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混乱会被清除。你会恢复秩序。”
她站起身,俯视着他。她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影子投下来,将他完全笼罩。
“能起来吗?”她问。
林默看着她伸出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长,稳定,代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秩序和力量。
他犹豫着,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入她的手中。她的手很稳,微微用力,将他从地板上拉起来。毯子滑落在地。
站直身体后,一阵眩晕袭来,他晃了一下。苏婉的另一只手立刻扶住了他的手臂,支撑住他。她的触碰很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去沙发上休息。”她引导着他,走向房间中央那张略显陈旧但整洁的沙发。
他顺从地坐下,像个被摆弄的木偶。
苏婉没有离开。她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拿起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书,翻开。但她并没有看,只是那么拿着,目光落在空处,仿佛只是在陪伴,或者说,只是在……驻守。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林默僵硬地坐着,不敢动,也不敢再思考。苏婉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让他必须维持这种“秩序”的状态。
那幽灵般的哼唱声似乎彻底消失了。
但林默总觉得,它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钻进了地板缝隙,渗入了墙壁内部,变成了这栋房子另一种更深沉、更无处不在的背景音,等待下一次的破土而出。
而他,被包裹在这短暂的、虚假的秩序里,等待着下一次的混乱,等待着下一次的“修复”。
循环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向了下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