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沿着拘留所探视间的防弹玻璃窗向下蜿蜒流淌，扭曲了窗外荷枪实弹的警卫身影。灰白色的天光透过水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室内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潮湿的混凝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苏婉蜷缩在固定于地面的金属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刮擦着桌面边缘已经有些剥落的浅黄色漆皮。每一下刮擦，都带来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对面的陈律师，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此刻却略显褶皱的深色西装。他的鳄鱼皮公文包被随意地放在不锈钢桌面上，在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照射下，投下一片边缘锐利、仿佛能割伤视线的狭长阴影。他推过来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冷光，上面显示的脑电波图谱不再是规律的曲线，而是一片剧烈震荡、仿佛濒临崩溃的锯齿状悬崖。
“峰值持续时间，十四点三秒。”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财务报告，但当他修长的指尖划过屏幕上那段异常陡峭、几乎垂直升降的波峰时，关节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发白。“振幅波动，超出了我们预设的安全阈值整整四点二倍。今天凌晨，院方专家组的联合评估报告已经出来了。”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目光似乎想穿透苏婉故作镇定的表象，“他们的结论很一致：这属于典型的病理性共振现象，具有不可预测的扩散风险。所以，他们强烈建议……立即对林默实施最高级别的隔离治疗。”
苏婉的视线并没有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波形吸引，而是死死盯住了图表角落那个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电子时间戳：03:17:04。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眼底。它与她囚室那面斑驳的水泥墙上，日复一日用指甲甚至偷藏的碎瓷片刻下的划痕数目，不差分毫。一种冰冷的战栗，无法抑制地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细微颤抖。
“病理现象？”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一把浸过冰水的手术刀，试图精准地剖开对方话语下的层层伪装，“你和我都很清楚，陈律师，这根本不是病理性的崩溃。这是共振！是他在无意识状态下，意识能量场强到一定程度后，试图建立一种超越物理距离的量子纠缠式连接。你看看这波形形态，这能量衰减的特殊模式……和我们实验室去年那场失败的、但记录了完整数据的量子纠缠实验，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七！那场事故的报告，你应该还没忘吧？还是说，你希望我们都忘了？”
律师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皮质表带意外地松了一格——这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失仪的细节，在上次充满试探与博弈的会面中，也曾诡异地出现过。他没有直接回应苏婉尖锐的质问，只是用指尖将另一份薄薄的、边缘带着复印机留下的粗糙毛边的文件复印件，推过冰冷的桌面。“第七生物医学研究所提交的强制转移申请，”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平稳，但语速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今天凌晨，已经获得了紧急事态委员会的快速批准。”文件上，最关键的操作依据和风险评估段落，被一种刺目的、仿佛带着怒意的红色墨水粗暴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涂掉了，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暴力否定。“他们最终引用的，是《特殊医疗案例处置条例》中，最不近人情、也最容易被滥用的……第7条第3款。”
“第7条……第3款……”苏婉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桌面上划动，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轻响。她的脑中迅速调阅出相关的法律条文，“允许在‘可能造成不可控的、大规模的公共卫生安全风险’时，跳过所有常规的司法复核与听证程序，直接采取包括强制隔离在内的极端措施。所以，他们现在是把林默……我的当事人，定性为一种……一种具有高度传染性和危险性的‘生物危害’了？就像三年前，他们处理我导师林凡实验室那起至今真相不明的‘意外’事故时，用的竟是同一套说辞，同一个条款？！”她的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恨意，也燃着压抑的怒火。
话音未落，走廊深处突然传来警报器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人猛地掐住脖子般的尖锐鸣响，随即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律师原本随意搭在桌面上的右手，此刻，他的无名指微不可察地抬起，又以某种特定的、带着节奏感的力度，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咚——咚——咚——，停顿半秒，又是两下短促的：咚、咚。在通用的摩斯电码里，这简单而重复的节奏，翻译过来，是清晰无比的“d-A-N-G-E-R”（危险），更直白地说，是“监视中”。他迅速站起身，动作略显急促地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皱褶的西装下摆，试图恢复往常的从容。“下次会面的具体时间，”他拿起公文包，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一道气流擦过苏婉的耳畔，“需要……再议。他们内部监察部门，正在彻查律师团队可能存在的……信息泄露问题。”在他转身走向铁门的瞬间，苏婉敏锐如鹰隼的目光捕捉到，他熨帖的西装袖口下，露出一小截雪白绷带的边缘，而那边缘处，正渗出些许暗红色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那痕迹的形状，竟隐约形成一个类似笛卡尔坐标轴的交叉图案，透着几分诡异。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棺盖落定，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死寂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瞬间涌来，将她彻底淹没。苏婉没有立刻动弹，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林默苍白而安静的脸。几分钟后，一种本能驱使她机械地俯下身，手指在座椅下方那片阴影与灰尘混杂的角落里仔细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个冰冷、微小、圆形的金属物体。她小心翼翼地捡起它，凑到眼前。是一枚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铜质纽扣。纽扣的正面，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眼神锐利、透着凛冽之气的鹰形徽章，与她刚才看到的文件右下角那个几乎透明的水印，一模一样。当她用拇指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将纽扣翻到背面时，她的呼吸骤然停顿，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背面没有任何寻常的缝线孔洞或品牌标记，而是用极其精密的激光技术，刻着一串微小的、却每一个数字和字母都清晰可辨的……经纬度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