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阴雨终于停歇,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为上海滩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沐兮坐在梳妆台前,目光掠过窗外,心思却早已飞远。
码头之行与沈知意的试探,像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她摸到了水下暗流的轮廓。父亲笔记中的“星槎名录”、江予哲含糊的警告、沈知意急于掩饰的异常这些碎片都指向两年前那场被掩盖的码头冲突。
而冲突的另一方,笔记中提及的“海关稽查”,则隐隐将线索引向了租界,引向了那些盘踞在上海滩深处的西方势力。
谁最能代表这些势力?谁又对沐家的“秘密”表现出过度的兴趣?
孙应洋。那位总是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彬彬有礼的银行家,英国领事馆的红人。
她不能直接去找他。那样太刻意,太容易被他看穿。她需要做一个耐心的垂钓者,放下诱饵,等待鱼儿自己上钩。
饵料,就是她自己,以及她所代表的、可能存在的“沐家秘密”。
机会很快来了。
英国领事馆举办一场关于“远东贸易与金融秩序”的小型沙龙,受邀者皆是沪上银行界、商界和外交界的名流。
沐兮如今顶着“张彦钧未婚妻”的名头,收到请柬并不意外。
她知道,孙应洋必定在场。
赴宴前,她精心装扮。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身份。一袭剪裁合体的月白色缎面旗袍,衬得她身姿纤纤,气质清冷又自带一份不容忽视的贵气。
她特意选了母亲留下的一枚孔雀胸针别在领口,那孔雀尾羽用极细的蓝宝石镶嵌,在灯光下会流转着幽微的光华——这是沐家鼎盛时期的旧物,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没有与张彦钧同去。他只派了车和副官随行,并未过多干涉她的社交。这正合她意。
沙龙设在领事馆华丽的宴会厅,气氛比舞会更为私密和精英化。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空气中飘浮着香槟、雪茄与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谈论的是汇率、关税、航运权和国际局势。
沐兮的出现,依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几位相识的夫人小姐寒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视全场,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孙应洋正与汇丰银行的经理站在落地窗旁交谈,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神态从容自信。
他看到了她,隔着人群,对她举杯示意,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
沐兮心中冷笑,面上却回以略显羞涩的浅笑,随即像是有些不适应当前过于商业化的氛围,悄悄退到了靠近露台的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假装欣赏墙上的一幅油画。
她将自己置于一个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她需要让他觉得,是他主动找到了她,是他捕捉到了她的“脆弱”与“迷茫”。
果然,不过片刻,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沐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觉得有些闷吗?”
沐兮像是受了一惊,倏然回头,看到孙应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与强装的镇定。
“孙先生。没什么”
“只是不太习惯谈论那些数字和条约”
孙应洋走近几步,与她并肩站在画前,目光并未看画,而是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可以理解”
“沐小姐家学渊源,更关注的想必是文化艺术这类更陶冶性情的事物”
“令尊当年也是如此,虽身在商界,却心系更广阔的天地”
他轻易地将话题引向了她的父亲,并再次强调了沐正清的“不凡”与“超脱”。
沐兮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孔雀胸针的边缘,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亲他确实想得很多,也很远”
“只是我那时年纪小,很多事都不懂。现在想想,甚至不知道他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和哪些人往来”
“有时候觉得,我这个女儿,做得很失败”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充满了女儿对亡父的追思与一种“无法理解父亲事业”的怅惘。
这副模样,脆弱、美丽,带着对父辈世界的好奇与一点点无知,对于孙应洋这种自诩为“引导者”和“知情人”的男人来说,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孙应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语气更加温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
“沐小姐不必自责。令尊所图甚大,所涉之事也确实复杂,并非寻常商业往来”
“有些领域甚至牵扯到国际间的微妙平衡与未来的格局,不理解也是正常的”
他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就比如,有些涉及技术引进和人才交流的项目,初衷虽好,但在实际操作中,往往会触碰到各方势力的敏感神经”
“一旦处理不当,就容易引火烧身”
技术引进?人才交流?沐兮的心猛地一跳。这似乎与父亲投资译书馆、资助留学生的行为隐隐吻合,孙应洋是在暗示什么?
他是在将沐家的祸事,归因于父亲触碰了不该碰的领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国际势力”吗?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与恐惧交织的神情,下意识地抓住了孙应洋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
“孙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父亲他是不是因为这些才”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孙应洋看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微微颤抖的手,并没有推开,反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安抚性的亲密。
“沐小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
他话语像是关怀,实则是在加深她的恐惧和对“真相”的渴望,同时暗示只有他掌握着关键信息。
“可是,我怎么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
“那些父亲曾经合作过的人,他们现在又在哪里?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
沐兮的眼泪恰到好处地在眼眶中打转,欲落未落,显得格外凄楚动人,她故意模糊地指向“合作过的人”,试图引导他透露更多关于码头事件参与者,尤其是外国方面的信息。
孙应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美丽而脆弱的脸庞上流连,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叹了口气。
“沐小姐,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罢了,看你如此难过,我实在不忍心”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垂:“我确实听到一些风声。据说当年码头事件,海关方面之所以异常强硬”
“是因为接到了来自……很高层面的指令,认为沐家运送的某些‘特殊物品’,违反了某些……未公开的国际协议”
很高层面?未公开的国际协议?
沐兮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孙应洋果然知道,他正在将线索引向西方势力背后的政治操作。
“是什么协议?那些物品又是什么?”
她急切地追问,抓着他衣袖的手更紧了。
孙应洋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这些就涉及真正的核心机密了,我也只是偶有耳闻,无法确知”
“而且,这些事牵扯太广,水太深,沐小姐,听我一句劝,到此为止吧。知道得越多,对你越不利”
他再次扮演起保护者的角色,欲擒故纵。
就在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支舒缓的华尔兹。
孙应洋忽然笑了笑,话锋一转,之前的凝重仿佛一扫而空,他极为自然地朝沐兮伸出手,发出邀请。
“那些烦心事暂且放下吧。不知孙某是否有这个荣幸”
“请沐小姐跳支舞?也许换个心情,能让你感觉好些”
他的邀请突如其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绅士风度。沐兮瞬间明白,这是他抛回给她的试探。接受,代表她愿意继续在他引导的“游戏”里走下去,代表她信任他的“保护”,也给了他近距离观察和影响她的机会。
她看着他那双藏在镜片后、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我的荣幸,孙先生”
舞池中,他揽住她的腰,引领着她滑入旋律。他的舞步流畅标准,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沐小姐不必过于忧虑”
他一边舞动,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混合着香槟和雪茄的味道。
“即便过去有什么误会或不愉快,也并非无法转圜。毕竟,现在是新时代了,一切都讲究规则和利益”
“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与正确的人合作,很多历史遗留问题,都可以……重新谈”
他在暗示如果沐家或者说她自己愿意拿出“诚意”,与“正确的人”合作,过往的恩怨可以勾销,甚至可能获得新的利益。
沐兮依随着他的舞步,仰起脸,灯光下她的眼眸如同蒙着一层水汽的琉璃,美丽又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先生,您见多识广,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将问题抛回给他,扮演着一个完全迷失方向、急需指引的孤女。
孙应洋笑了,那是一种看到猎物即将踏入陷阱的、满意的笑容。
“很简单”
“信任那些真正有能力、且愿意按照规则办事的人”
“比如,我们。英国领事馆,以及我们所代表的文明与秩序的力量”
他带着她完成一个优雅的旋转,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音乐渐歇。舞步停止。
孙应洋松开她,微微躬身,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极其标准、却冰冷如同契约印章的吻。
“随时欢迎沐小姐,来找我‘谈谈’”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期待,“我相信,我们能找到彼此都满意的……解决方案”
沐兮收回手,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她微微颔首,脸上是感激又带着一丝依赖的柔弱笑容。
“谢谢您,孙先生。我会认真考虑您的话”
她转过身,背对着孙应洋,走向休息区。脸上的柔弱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与决绝。
饵已吞下,钩已刺入。
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稳住线,等待收竿的那一刻。而她要钓起的,或许是一条足以搅动整个上海滩局势的大鱼。
只是,她同样清楚,与虎谋皮,险象环生。孙应洋代表的“文明与秩序”背后,是更加冷酷无情的利益算计。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