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玉衡真人下山的路上,萧无涯异常沉默。前方的青袍道人步伐看似悠然,实则蕴含着某种缩地成寸的玄妙,速度极快,却又总能恰好让疲惫不堪的萧无涯勉强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默然疾行,只闻山风过耳,以及脚下踏过荒草的沙沙声响。
玉衡真人并未多言,只是偶尔会放缓脚步,目光扫过四周山林,指尖微不可察地掐算几下,似乎在确认方位,又似在感应是否还有残留的窥探。他那清癯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与悲悯。
直至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两人才来到山脚下一处荒废已久的猎户小屋前。小屋残破不堪,勉强可避风雨。
“今夜在此歇息。”玉衡真人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伤势未愈,心神损耗过巨,需调息恢复。明日再赶路。”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无形的清风卷入屋内,将积年的尘埃与蛛网尽数清扫而出,露出还算干净的地面。
“我去四周布下禁制,你且在此静坐,勿要外出。”玉衡真人吩咐一句,身形一晃,便悄然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林之中,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
萧无涯依言走进小屋,找了处角落盘膝坐下。他尝试按照修改后的《养气诀》运转气息,但经脉依旧滞涩刺痛,心绪更是难以平静。道长消散前的光影,小石头染血的石子,清风观冲天的烈焰与蘑菇云……种种画面纷至沓来,如同梦魇般纠缠着他。
他攥紧了怀中的染血石子,那冰冷的触感和隐约的血腥气,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胸口的阳佩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热感,并非遇敌警示的那种灼烫,更像是一种……指向性的牵引?同时,他心口那沉寂的煞气,也似乎被那石子勾起,隐隐躁动,产生一种想要“回归”某处的奇异冲动。
这个地方……离小石头的家,青牛村,很近!
一个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念头猛地攥住了他——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已成废墟的村庄,回到小石头真正死去的地方!他不能就这样带着这颗染血的石子离开,他必须把它葬回它本该在的地方!这是最后的告别,也是……一个了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压过了所有理智和对玉衡真人叮嘱的顾忌。
他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片刻,外面万籁俱寂,玉衡真人布设禁制尚未归来。
机会只有现在!
他不再犹豫,猛地咬破指尖,凭借记忆中那本镇煞符册上最粗浅的、关于暂时收敛自身气息的符文,快速在自己胸口画下一个歪歪扭扭、却隐隐泛着血光的符纹。随即,他猫着腰,如同最警惕的山兽,悄无声息地溜出小屋,凭借着体内煞气与那石子之间玄妙的感应,朝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夜色浓重,山野崎岖。他体内元气未复,跑得踉踉跄跄,树枝刮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回去!葬石!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死寂的废墟终于出现在惨淡的月光下。
青牛村。
曾经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小山村,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焦土断垣。烧焦的房梁如同巨兽的枯骨,狰狞地刺向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无法散去的血腥与焦臭,甚至比清风观更浓烈数倍,可见当时的屠杀何等酷烈。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连虫鸣都已绝迹。
萧无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变得困难。他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那股强烈的感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中艰难穿行。
终于,他停在了一处相对开阔、却也是毁坏最彻底的地方。这里曾是村中的小广场,也是孩子们平日玩耍的场所。如今,只剩下一个大坑和散落的、无法辨认的焦黑碎块。
广场边缘,有一株被烈焰燎过、半边焦枯却奇迹般未曾完全死去的野桃树。桃树根系虬结裸露,树干上还残留着一道深刻的、似乎是利刃劈砍留下的旧疤痕——那是他和小石头当年模仿大人结义,笨拙地划破手臂滴血为盟时,不小心砍到的。
就是这里!
萧无涯扑到那株野桃树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伸出颤抖的手,疯狂地挖掘着桃树下那混合着灰烬与血污的泥土。指尖很快被碎石划破,鲜血混入泥中,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很快,他挖出了一个小坑。坑底,除了焦土,什么都没有。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颗冰冷、染血的磨血石子。月光下,石子表面的血迹黑得发亮,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石头……”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我回来了……”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将那颗染血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如同安置最珍贵的宝物般,轻轻放入坑底。然后,他四处寻找,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焦黑木片,以惊蛰剑尖,艰难地在上面的刻画着。
他想刻下“挚友小石头之墓”,却发现手指颤抖,心绪激荡,根本刻不好一个字。最终,他放弃了,将那块无字的木片,重重地插在了石子上方的泥土中。
无字碑。
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所有的言语,在这惨烈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跪在无名的坟茔前,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布料,身体因极力压抑的悲恸而剧烈颤抖。他再次开始诵念《静心咒》,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撕裂心脏的痛苦。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
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低低回响,更显凄凉。
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是在超度亡友,还是在安抚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就在他心神俱疲,诵经声越来越低之时——
插在坟前的那块无字木牌,以及木牌下埋着的那颗染血石子,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从坟茔的泥土中渗透出来!仿佛那颗冰冷的石子,在感受到主人无尽的悲恸与煞气后,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被悄然激活了其内蕴的、最后一丝残存的执念与力量!
萧无涯的诵经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那微微发热的坟堆。
是错觉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插着无字木牌的泥土——果然是温热的!
与此同时,他心口那一直沉寂的煞气,也仿佛被这同源的气息所引动,缓缓流转起来,不再是狂暴的躁动,而是一种沉郁的、悲伤的共鸣。
仿佛是两个破碎的灵魂,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废墟之上,完成了最后一次无声的交流与告别。
萧无涯怔怔地感受着掌心下那不同寻常的温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和冰冷的心口。
良久,他眼中的痛苦与迷茫,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悲伤、决绝与一丝微弱释然的神情所取代。
他最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温热的泥土上,用尽全身力气,许下承诺:
“石头,安息吧。”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学本事了。”
“以后……等我回来,一定……一定给你摘最高、最甜的野桃子。”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不再有丝毫留恋与迟疑。
最后看了一眼那无字的木碑和温热的坟茔,他攥紧了一直贴身佩戴的阳佩,那温润的气息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然后,他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玉衡真人所在的那处猎户小屋,大步走去。
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彻底离开了这片承载了太多死亡与悲伤的土地。
在他身后,那株半枯的野桃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坟前的无字木碑静静矗立,泥土下的温热缓缓消散,最终重归冰冷的死寂。
唯有那句承诺,消散在风里,等待着未知的将来,或许有一天,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