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蜀山脚下坊市入口,晨雾尚未散尽。
一支由十数辆驮马拉着的货车组成的商队已准备就绪,车辆上插着的“百草堂”旗帜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晨露的味道。除了商队本身的护卫,另有两名身着蜀山内门服饰的弟子格外醒目,正是接取了护送任务的萧无涯与另一位名叫孙毅的玉衡峰弟子。孙毅修为在练气六层,性格颇为活络,一路上已与商队管事及护卫们谈笑风生,颇为熟络。
萧无涯则沉默地跟在队尾,一身青衫,气息沉静。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逐渐熟悉的景致,越靠近青州地界,心中那份被刻意压抑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便越是浓郁,如同潮水般无声漫上心头。故土的气息,夹杂着血腥的记忆,扑面而来。
行程起初颇为平淡,数日过去,商队已深入青州境内。沿途并未遇到预想中的劫匪或强大妖兽,只有些不开眼、试图捞点油水的小毛贼,大多被精力旺盛的孙毅随手几道剑气就打发了,连让萧无涯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商队管事脸上整日笑开了花,觉得聘请蜀山弟子这灵石花得实在太值。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商队在一处名为“清水驿”的小镇驿站歇脚。驿站不大,人困马乏,众人各自用餐休息,显得有些嘈杂。
萧无涯独自坐在驿站角落的一张老旧木桌旁,简单吃着自带的干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那逐渐沉入暮色的远山轮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储物袋——里面放着清虚道长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半块温润阳佩。而他心口处,还贴身藏着另一件东西,那是以母亲性命为代价封印入他体内的“秘密”,冰冷却又沉重如山。
自他记事起,便只有母亲温柔而坚韧的身影相伴。每日那碗必不可少的、苦涩的“御寒药汤”(实则是压制他体内剑胚煞气),成了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他并非没有疑问,曾仰头问过母亲:“娘,我爹呢?”母亲总是沉默片刻,然后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爹是个猎户,在你三岁那年进山追一头黑纹熊,就没再回来啦。” 说完,她总会不自觉地抬手,偷偷摸向怀中那半块冰凉的阴佩。母亲从不提及父亲的过往,也极少与村中人深交,只是反复叮嘱他:“别惹陌生人,守好自己,平平安安就好。”——直到那个血腥的灭门之夜,冰冷的现实才将他狠狠刺醒,原来母亲柔弱的身躯背后,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秘密和无法言说的守护。
“让让!老乞丐,别挡道!臭烘烘的,影响大爷们吃饭!”
驿站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和粗暴的呵斥声,打断了萧无涯沉郁的思绪。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老者被一个不耐烦的驿卒推搡着,一个踉跄,手中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背上那个破旧的布包也散开,里面滚出半块干裂发硬的窝头。那老者佝偻着背,却依旧能看出习惯性想挺直脊背的姿态,尤其左眼角那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萧无涯的心脏猛地一跳!是青牛村的王伯!当年村里唯一会耐心给他讲山野故事的王伯!
当年青牛村惨案发生后,清虚道长仔细探查过,分明说“村里已无活口”,王伯怎么会……还活着?而且沦落至此?
萧无涯没有丝毫犹豫,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险些摔倒在地的老者,挡开了驿卒再次伸来的手,沉声道:“对老人家客气些!”
那老乞丐惊魂未定地抬头,浑浊昏花的老眼茫然地扫过萧无涯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先是陌生,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难以置信地触碰了一下萧无涯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下巴轮廓,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你…你…你是萧家娃子?是无涯?你没死?!”
“是我,王伯。”萧无涯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扶稳老人,“我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老天爷…总算开了次眼…”王伯突然泣不成声,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萧无涯的胳膊,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你娘…你娘她当年…死得惨啊…”
周围投来各异的目光,萧无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小心地扶王伯到自己刚才的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温热的水。王伯颤抖着喝了两口,情绪才稍稍平复一些,断断续续地说起了那个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夜晚——
“那天刚擦黑,我听见村口‘轰隆’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碎了…我爬矮墙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袍、看不清脸的人,手里拿着个尖尖闪着黑光的东西(破阵蚀灵锥),就那么一下!村里的护村光罩就跟蛋壳似的破了!”王伯的声音里带着时隔多年仍无法消散的恐惧,手不自觉地死死攥着衣角,“我吓得赶紧缩回头,连滚带爬躲进自家柴堆后面,从缝隙里死死盯着外面——那黑袍人,目的明确,直接就奔着你家去了!我…我看见你娘把你死死塞进床底,她自己手里拿着块叠起来的黑布,对着你心口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懂那话,但看见…看见你娘用匕首划破手心,血顺着那黑布流下去,像是渗进了你身体里!她最后还喊了一声‘封’!”
萧无涯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血脉献祭术!母亲当年用的,竟是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禁忌封印术!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仿佛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当年那灼热刺骨的剧痛和母亲最后的体温。
“然后…然后那黑袍人就冲进去了!”王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后怕,“他…他一掌就打在你娘胸口…你娘就…就倒在了门槛上,最后…最后还扭过头,往床底看了一眼…我吓得气都不敢出…后来听见那黑袍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好像拿走了那块沾了血的黑布碎片,又在院里用血写了什么字…等他终于走了,我才连爬带滚地出来…你娘她…已经没气了…”
王伯的叙述,每一个细节都与萧无涯在床底目睹的惨烈画面、与清虚道长后来的推断完全重合——母亲倒在门槛前最后那不舍而决绝的一眼,影煞搜走可能残留着封印信息的黑布残片,院中那栽赃挑衅的血字“弑神剑胚在此”…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碎片再次汹涌而来,无比清晰,无比残酷。萧无涯的指尖攥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刻出血痕。
“我…我把你娘,还有村里遭难的乡亲们,都偷偷埋在后山山坡了,不敢立碑,连个记号都不敢留,怕那黑袍人再回来查看…”王伯老泪纵横,用脏污的袖子抹着脸,“后来我偷偷逃出村子,四处流浪,才零零星星听说,那黑袍人是什么‘血焰盟’的煞星,专门替一些大势力干脏活,找有‘特殊体质’的人…你娘她…肯定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才带着你躲到我们这偏僻的青牛村的!你爹…你爹生前就总一个人在村口那老槐树下叹气,有次我路过,隐约听见他说‘躲了这么多年,赵家的人还是找来了’,还说‘那块玉千万不能露白,会招来杀身祸’!”
“血焰盟?”萧无涯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清虚道长当年曾明确告知,直接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是幽冥教的外围杀手组织成员,代号“影煞”,而影煞,正是隶属于这个臭名昭着的“血焰盟”!
“还有赵家。”王伯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些,浑浊的眼里带着恐惧和恨意,“就是镇上那个开粮铺、放印子钱的赵家!你娘以前就总是躲着他们家的人,有次赵家的管事来村里收租,态度蛮横,你娘私下里跟我说过‘他们盯着的,根本就不是那点租子’…娃子,你说…会不会是赵家那些人,把黑袍人给引来的?”
萧无涯沉默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早已怀疑青牛村的惨祸背后绝不简单,王伯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印证了他的猜测。母亲的死,是影煞直接下的毒手,但背后极有可能存在着赵家的勾结甚至出卖!而“赵家”这个名字,与他父母隐藏的过去、与那神秘的“玉”息息相关。
他深吸一口气,从储物袋中取出二十块下品灵石和一些散碎银两,不由分说地塞进王伯枯瘦的手中:“王伯,这些您拿着。明天您就跟着这支商队一起去青州府,这些钱足够您在城里安顿下来,买些吃的用的。等我查清了所有真相,为娘和乡亲们报了仇,一定回来好好安葬他们,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王伯起初还推辞,但在萧无涯坚决的目光下,最终含泪收下。一旁的孙毅和商队管事见状,彼此对视一眼,也主动上前,表示会一路照顾好王伯——蜀山内门弟子的人情,他们自然乐意结下,更何况这少年身上那股沉静而隐含锋芒的气息,让他们不敢轻视。
夜色渐深,驿站的灯火阑珊,喧闹声渐渐平息。
萧无涯安排王伯在驿站的通铺歇下后,独自一人立于清冷院落中,仰头望向青州熟悉的星空。手中,紧紧握着那半块冰凉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古朴阴佩。
故土之行,本以为只是祭奠与回顾,却未曾想,竟如此突然地触碰到了真相那冰冷而残酷的边缘。
赵家…
这个原本或许只与父母过往有所牵连的名字,此刻,在他心中的仇恨簿上,已被用淋漓的鲜血,狠狠地书写而下。
少年静立风中,眼中映着寒星,杀意如冰,悄然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