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雾隐林北口的江畔据点,笼罩在一片与肃杀战场截然不同的氛围中。昨日还弥漫着伤痛与药草气息的营地,今日却飘起了食物的浓香和隐约的笑语。连那轮悬于天际、浑圆饱满的银盘,似乎也格外眷顾此地,将清辉慷慨地洒满江面、甲板与岸边的篝火堆。
经过两日的休整,伤员的状况大多稳定下来,沉重的阴霾被节日的希冀冲淡了许多。虽然身处险地,但被这群漂泊无依的江湖儿女,过成了劫后余生的团圆节。
篝火在岸边熊熊燃烧,驱散了江风的寒意,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带着笑意的脸。几个雾隐林中被救出来的妇人手脚麻利地支起几口大锅,炖煮着香气扑鼻的杂烩汤,里面翻滚着干菜、豆子和珍贵的几块野味。临时搭建的简易烤架上,串着从神仙渡带来的的江鱼和面饼,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粗瓷碗里倒满了离人泪。
刀哥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旧褂子,虽然身上还缠着绷带,但精神头十足。他拎着个酒坛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篝火旁一块大石头上,正唾沫横飞地给围坐一圈的清河游侠们讲着当年在西北戈壁过中秋的趣事,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李河清吊着胳膊,用还能活动的手帮宵念翻烤着面饼,两人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衣晓淮和轩辕卿秋靠在一起,分食着一条烤鱼,火光映着她们年轻的脸庞。广彦霄在默默擦拭着他那把视若珍宝、刚刚修好的强弓,江尚仁则安静地听着刀哥吹牛,嘴角带着憨厚的笑意。子夜河朔带着几个轻伤的战士,用树枝和破布临时扎了几个灯笼,高高挂起,虽然简陋,却也为这江畔营地增添了几分节日的暖意。
“来来来,尝尝这个!清河的桂花蜜!就剩这一小罐了,今天过节,都沾沾光!”一个游侠揭开一个小陶罐,浓郁的桂花甜香瞬间飘散开来,引来一片欢呼。
“嘿!有酒有肉,有月亮!这他娘的才叫日子!”刀哥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豪气干云,“管他娘的秀金楼还是梦傀,今儿个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蛋!咱们兄弟,好好过个节!”
欢声笑语在篝火边回荡,驱散了战争的阴云。这些大多孑然一身、浪迹天涯的江湖客,此刻围坐在一起,互相斟酒,分享着食物,讲述着各自的家乡和往昔,竟真有了几分家人团聚的暖意。月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
申时刚过,营地边缘的浓雾一阵波动。
惊轲的身影当先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踟蹰不前、几乎要缩回雾中的红色身影——正是姜隗。
惊轲今日也卸下了玄铁面具,露出那张清俊却多了几分冷硬线条的脸。他回头,对着浓雾中低声道:“出来吧,姜隗。这里没人会轻视你。”
浓雾又翻滚了几下,姜隗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低着头,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残破的红嫁衣,在清朗的月光下,他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显得异常惨白,几乎毫无血色,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透明感。脸颊消瘦得有些凹陷,五官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嶙峋,加上那双因毒雾侵蚀而带着混乱和警惕的眼睛,乍看之下确实有几分惊悚。
他的出现,让篝火边的欢声笑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从毒雾中走出的神秘“鬼公子”。
姜隗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身体绷得更紧,头垂得更低,下意识地想往惊轲身后缩,手指不安地绞着残破的衣角。
短暂的寂静后,刀哥洪亮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尴尬:“嘿!姜兄弟!可算把你盼出来了!来来来!快过来坐!就等你了!”他用力拍了拍身边特意留出的位置。
李河清也站起身,温和地笑道:“姜兄,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咱们兄弟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是啊!姜兄弟是条汉子!”
“快过来喝酒!暖暖身子!”
“对!咱们不羡仙的好酒,管够!”
众人七嘴八舌,热情地招呼着,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真诚的感激和友善。他们早已从惊轲口中得知,这位看似怪异的“鬼公子”,才是此战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
姜隗怔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带着笑意的脸。那些目光很直接,很粗糙,却没有任何厌恶和排斥,只有一种他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意。他紧绞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惊轲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去吧,都是自己人。”
姜隗迟疑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篝火边,在刀哥让出的位置上僵硬地坐下,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人。
“哈哈!这才对嘛!”刀哥大笑,直接拿起一个粗瓷碗,咕咚咚倒满烈酒,塞到姜隗手里,“来!姜兄弟!伊刀我敬你!多谢救命之恩!干了!”说着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碗。
姜隗看着手里满满一碗辛辣刺鼻的液体,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喝过酒,这浓烈的气味让他本能地抗拒。
“刀哥,姜隗不善饮酒。”惊轲适时开口,伸手自然地接过了姜隗手中的酒碗,对着刀哥和众人举了举,“这碗,我替他喝了。”说罢,一仰头,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面不改色。
“哎哟!少东家海量!”有人起哄。
“就是!姜兄弟的功劳,哪能让你代喝!”
“姜兄弟多少意思一下嘛!”
面对众人的热情“围攻”,惊轲只是挑了挑眉,将空碗放下,慢悠悠道:“怎么?我替他挡酒,你们有意见?要不…咱们练练?”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眼神带着戏谑的威胁。
众人顿时噤声,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
“哈哈哈!不敢不敢!”
“少东家饶命!”
“姜兄,你有少东家罩着,也就不羡仙的大鹅敢欺负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河来的众人哄笑,谁没听过少东家的“英勇事迹”都算不得清河游侠。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姜隗看着惊轲替他挡酒,听着周围善意的哄笑,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偷偷抬眼,看着篝火跳跃的温暖光芒,看着周围一张张或豪迈、或温和、或年轻的脸庞,听着他们粗声大气的谈笑,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暖流,悄悄涌上心头。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块烤得焦香的面饼,小口小口地咬着,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那常年笼罩的阴郁和警惕,似乎被这温暖的篝火融化了一丝。
夜色渐深,明月当空。酒过三巡,气氛更加融洽。有人开始哼唱起不知名的家乡小调,沙哑的嗓音带着浓浓的乡愁。话题也渐渐转向了对和平的怀念,对安稳日子的向往。
“唉,以前在老家,八月十五,院子里摆上瓜果月饼,一家人围坐赏月…那才叫过节。”一个清河的年长游侠叹了口气,眼中带着追忆。
“是啊,那时候多好…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毒雾瘴气…”李河清也低声附和,望着天上的圆月,眼神有些迷离。
“等灭了秀金楼,咱们不羡仙也该建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刀哥拍着胸脯,醉眼朦胧地畅想未来,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惊轲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一根桅杆,安静地听着。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玉佩,那是妹妹王姝与的信物。
他起身,走到船边临时搭建的小鸽笼旁。里面一只神骏的信鸽正安静地梳理着羽毛。惊轲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素笺,小心地卷好,塞进鸽腿上的小竹筒里。他轻轻抚摸着信鸽光滑的羽毛,望着那轮圆满的明月,低声自语:“姝与,这个中秋,哥没能陪你。但哥答应你,离咱们能一起无忧无虑赏月的那一天…更近了。”
他抬手,信鸽扑棱棱展翅飞起,带着他的思念和承诺,融入皎洁的月光,向着远方樊楼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