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珩的听竹轩内,熏香都仿佛凝滞了。
他维持着躬身揖礼的姿势,宽大的云纹袖口垂落,遮住了微微颤抖的指尖。凌玄霜端坐上首,并未叫他起身,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盖钮,那清脆的磕碰声,一下下敲在苏墨珩紧绷的神经上。
“墨珩,”她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抬起头来。”
苏墨珩依言直身,目光垂落,恰好看见她身后那两名垂首侍立的年轻男子。一人抱瑶琴,一人捧画轴,皆是身姿纤秀,容貌清丽,尤其是那低眉顺眼的温驯姿态,与他初入府时,竟有几分可悲的相似。
“这是陛下新赐的江南双璧,琴画双绝。”凌玄霜的视线掠过他,落在那一琴一画上,如同审视两件精美的器物,“放在你院里,由你亲自教导府规。正君……当为表率。”
“表率”二字,她咬得略重,像一根无形的冰刺,猝不及防扎进苏墨珩心口。他感觉怀中的秋水玉璧似乎骤然变得滚烫,烙得他皮肉生疼。这玉璧,是她曾亲手为他系上,赞他“端方雅正,堪为内院典范”。如今,却要他用这“典范”的身份,去调教分享她“恩泽”的新人?
一股混杂着屈辱、荒谬和隐隐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世家公子自幼修习的、刻入骨血的礼仪外壳。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的垂首,声音艰涩:“臣侍……领命。”
凌玄霜似乎轻笑了一声,起身时,冰绡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冷香。“三日后,本王要查验他们的规矩。”她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侍卫离去,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压抑。
那两名江南男子这才怯怯上前,行礼唤道:“正君哥哥。”
苏墨珩看着他们年轻姣好的面容,那眼中对未来的惶恐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当年同样不堪的影子。他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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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府西侧的药圃边。
云舒蹲在田垄上,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株冰魄兰的枯叶。这花极难培育,性喜阴寒,是他费尽心思才从库房老仆那里求来的种子,日夜看顾,只盼着花开之时,能以此为由,去冰心堂见她一面,让她看看,他并非全然无用。
“……听说赫连侍君这回进去,怕是真要冻掉半条命。”一个洒扫仆役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可不是,冰窖底层啊!那地方,寻常侍卫待上一个时辰都受不住……不过,云侍君倒是运气好,我听说,王爷昨日还问起他调香进度呢……”
“咔嚓——”
云舒手一抖,剪断了那株刚刚抽出花苞的冰魄兰。他怔怔地看着断茎处渗出的透明汁液,像极了某种无声的眼泪。王爷……问起他?是因为他昨日托秦姑姑送去的、据说有安神之效的新香吗?
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一股混合着卑微喜悦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沾着泥土和花汁的手指,凑近唇边,轻轻一舔——一股极其细微的、独特的苦涩味道在舌尖漫开。
这味道……与他那日被鞭笞手心后,夜里悄悄送来、嘱咐他涂抹伤处的药膏,如出一辙。
是她吗?是她命人送来的?这微不足道的关怀,是补偿,是安抚,还是……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掌控?
当晚,云舒抱着精心调配好的安神香,跪在冰心堂外的石阶上。夜露寒重,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只竖着耳朵,捕捉着殿内一丝一毫的动静。
殿内,凌玄霜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酷:“……正君既觉得本王安置江南双璧有所不妥,可是心怀怨望?”
苏墨珩的声音低沉而克制:“臣侍不敢。”
“不敢?”凌玄霜似乎笑了一下,“也罢。既然正君如此顾全大局,体恤本王……不如,就由你去冰窖走一趟,劝劝赫连桀,只要他肯认个错,道一句‘臣侍知罪’,本王便免了他后续的苦刑,如何?”
殿外,云舒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香囊,丝帛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劝赫连桀认错?那个宁肯冻死也绝不会低头的北漠狼崽子?王爷这是要将正君最后那点体面,也放在地上践踏吗?还是……她根本不在意谁去,只是想看看,还有谁会为赫连桀求情,谁会因此失态?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模仿赫连桀平日握刀姿势而暗暗较劲、以致腕间浮现的些许青紫痕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某种扭曲的冲动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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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内,烛火摇曳。
苏墨珩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那枚秋水玉璧被他握在手中,反复摩挲。玉质温润,却再也暖不进他的心。今日冰心堂那一幕,凌玄霜轻描淡写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他苦苦维持的骄傲与尊严,片片凌迟。
教导新人?劝降赫连桀?
他苏墨珩,苏氏嫡子,曾经的京城明月,在这宸王府里,究竟算什么?一个用来管理其他玩物的、稍微高级些的管事吗?
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璧边缘用力,忽然,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声响起。
他浑身一僵,猛地将玉璧举到灯下。只见玉璧内侧,那原本完美无瑕的莹润表面,竟凭空多了一道细如发丝、却触目惊心的裂痕!那裂痕蜿蜒如蛛网,正正位于玉璧中心,仿佛他此刻布满裂痕的心境。
是方才不慎磕碰?还是……这象征着他“荣宠”与“身份”的玉璧,早已不堪重负?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玉璧有损,若被察觉,便是大不敬之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从恭敬的声音:“正君,云舒侍君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关于赫连侧君。”
苏墨珩瞳孔微缩,迅速将玉璧塞回衣襟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恢复了那般清冷端方的模样:“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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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寂院虽主人不在,但那渗入砖石的阴冷并未减少半分。
云舒抱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裹,避开巡夜侍卫,悄悄潜了进来。他熟门熟路地摸到院角那半人高的冰瓮旁,借着稀薄的月光,快速将包裹里的东西塞进冰瓮底层——那是几块能快速补充体力的肉干,以及一小瓶他偷偷用药材换来的、能暂时抵御严寒的烈酒。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他不知道这点东西能否送到赫连桀手中,也不知道即便送到了,又能起多大作用。他只是……无法忍受那个曾如烈日般灼目、如今却被投入绝对黑暗与严寒中的身影,彻底熄灭。
他抬起手,看着腕间那圈因白日里暗自较劲模仿而留下的青紫,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也想变得有用,变得强大,哪怕……是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去靠近那轮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冰冷太阳,或者……取代某些人,获得她一丝半点的、与众不同的“关注”。
而此刻,冰窖底层。
赫连桀的意识在无边寒冻中浮沉。玄冰锁链禁锢着他的力量,酷寒侵蚀着他的意志。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袖中那枚石片再次传来一股灼热,与怀中那断刃的拓印图隐隐共鸣。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狼性的凶光。凭借那微弱的感应,他挣扎着挪到一块最为巨大的玄冰前,用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蘸着口中咬出的鲜血,在那冰面上,缓缓刻画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那是北漠传说中,能凝聚不屈战魂的狼头图腾。每画下一笔,他眼中的死寂便褪去一分,那被绝对权力碾压的绝望,似乎正一点点转化为更为深沉、更为隐忍的东西。
石片的热意,断刃的共鸣,狼图腾的刻画……在这极致的严寒与黑暗中,某种超出凌玄霜掌控的变化,正在悄然滋生。
水玉壁幽光流转,或许映出了苏墨珩藏起的裂玉,映出了云舒放入冰瓮的烈酒,却未必能完全窥见,那冰层之下,正在重新凝聚的、带着冰刃般锋芒的反骨。风暴在无声中酝酿,只待一个时机,撕裂这看似固若金汤的秩序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