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红的死,他并没有说太多。
猎鬼人一生的必修课,就是不断和同伴告别。
经过太多生离死别了,若是每个人的死亡,他都要悲伤很久,那干脆直接退休了好。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哀悼上。
罗辅虎镜片后的目光,只是静静看着顾山。
不知道这个老人的内心在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欢,你把编号321号的那个箱子推过来。”
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并没有人回应他。
这间办公室,除了罗校长、杨天和顾山之外,并没有第四个人存在。
就在顾山怀疑校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之时,办公室的上方,两条细长如竹竿、苍白的手臂竟然就这么慢悠悠垂了下来,端着一盒比鞋盒略大的竹编盒子,哒一声轻轻放置在了办公桌上。
放下竹盒子之后,那双有着七八个关节的古怪双臂,再次慢悠悠升了上去,回到了它栖身的天花板中。
顾山反应过来一件事情——这位姓罗的老人居然在办公室的暗处,养了厉鬼,把对方当做仆人一般使唤!
不愧是灵异高中的校长。要是真有人把他当做一个弱不禁风的普通老人,恶言相加,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同时,他本能地想要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方苍白手臂垂落下来的地方。
好奇心是人的本能。
一旁的杨天,不动声色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不要抬头看。”
与此同时,被黑暗中端出来的竹箱子,向着顾山的面,无风自动打开了。
箱子内,被用一层薄薄的纸头盖住。奇怪的是纸头也被一分为二,左边一半是白色的,右边一半是黑色的。
罗校长坐在竹箱子之后,观察着顾山的表情,一边介绍道:
“这是顾谋远留给他的孩子的遗产。
“他的要求是,如果他们两人失踪十年以后还未归来,他们的孩子又能活着到达未央高中,就将这份东西交出来。
“用手指摩擦锁扣上圈着的铜币边缘。让锋利的铜币划破你的手指。
“如果感应到是正确的血液,那竹箱子就会自动打开;反之,竹箱子就会拒绝你。”
按照罗校长的要求,顾山双指摁住铜币边缘,直到感到一阵刺痛。
血液,慢慢染上了铜币青色的绣纹。
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半拍。
直到,在无风的情况下,竹箱子真的缓缓撑开,就像是在欢迎老主人的孩子。
没有错。顾山,就是顾谋远和沈鱼溪的孩子。
时间、名字、长相、血液,全部对上。
罗校长轻轻抚摸着竹箱子的盖子:
“你不知道,顾谋远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那神态、姿势,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几经波折,转了一圈,顾山还是回到了培养猎鬼人的名校,父亲、母亲、陈红、方宁当年待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少年,罗校长神色几度变化,最终,只是宽厚地笑了笑:
“杨天在外面应该和你讲过了。在你父母死后,按照道理,我们的人应该把你立刻接到未央高中。
“没有这么做,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也是你父亲走之前的要求。
“可能是我老了。人越老,越信命,这些年兜兜转转,还让你回到了这里。
“你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猎鬼人。
“既然现在的你没有事情,那说明,谋远处理的那起灵异事件,暂时不会影响到你身上。不过还不能放松警惕,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还要多观察一下。”
老校长眼中,恍然闪过了一丝悲伤。但是他掩盖的很好,在场没有人发现:
“陈红、顾谋远,不仅是一届,还是一个宿舍的,他们寝室另外还有两个男生,也是非常、非常出色的猎鬼人。未央高中立校一百一十一年,最出色的一个宿舍,以后不会有了。
“今天,陈红确定死亡后,整个666号宿舍出去的学生,全都再也回不来了。
“可惜了,在你回到未央高中的那一天,陈红走了。要不然,他一定会很高兴,以他和顾谋远的关系,一定会倾尽所有,亲手把你培养成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猎鬼人。”
杨天:
“他们两人在鬼园路相遇过。
“将顾山带回未央,也是陈红临死前的遗愿。他对着顾山报出了入校暗号,然后咽气。”
顾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穿过小树林时候,遇到的那个坐在出租车驾驶座的皮衣汉子。
那个时候,顾山不知道他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他也不知道顾山是死去挚友留在这世上的遗孤。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无论如何,时间无法倒流。至少在临死前,陈红稍微弥补了一点遗憾。
顾山:
“顾谋远……父亲处理的那个灵异事件,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么。现在平息了吗。”
罗校长笑着摇了摇头:
“那起灵异事件的污染性很强,哪怕光是知道一个名字,它就可以顺着你的认知,污染你的大脑。
“现在的你,档次太低了,我们的事情,你不配知道。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件事情,上面已经让其他猎鬼人去处理了。你的唯一任务,就是接下来在未央高中好好读书。”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竹箱子的壳:
“来吧,看一下你父母留给你的遗物。
“事先说好,竹箱子只会对着顾谋远的孩子开启。虽然他之前放在我这里保管,但是就连我,都无法用暴力强行打开,更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到时候没拿到满意的东西,可不要怪我这个老头子。”
按照罗校长的指示,顾山俯下身子,查看箱子中纸覆盖下的东西。
无字的纸面上,凭空慢慢浮现出了一行行小小的文字。
字迹清秀,像是女性写的。
那是,自己的母亲。
感应到了儿子的到来,留下了隔着时空的思念。
白色的纸,字是黑色的;黑色的纸,字是白色的——
亲爱的顾山:
见字如见人。
展信时,你或许正捧着这只老竹匣子。箱身还留着我们当年在未央长廊磕到的浅痕,锁扣是你抓周时攥过的那枚铜币——那时你小拳头攥得死紧,倒像提前握住了命运的绳结。
你该怨我们的。从你皱巴巴的小脸第一次贴上保温箱玻璃开始,我们便要踏上不归的旅程。后来你学步、喊爸爸妈妈;你第一次背唐诗、摔破膝盖哭红眼睛,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个时刻,我们永远缺席,不能像是其他千万普通的家庭,骄傲地把你抱过头顶。
我们只能隔着另一个世界思念着你。这些年我们总梦见你:梦见你坐在门槛上啃冰棍,糖渣落了满地;梦见你在学校运动会上冲刺,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甚至梦见你蹲在院角逗流浪猫……醒来时面对的冰冷世界,让我们多想,永恒沉沦在这场天伦之乐的温馨梦中。
不是没想过把你带在身边。但有些事比的身份更重——那些事情,我们不去做,也一定有人会去做。缺席了你的童年和青年,我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是永远亏欠你的。
但今天,我们要交给你另一个选择的权利。
竹箱里躺着两份东西。左边丝绒盒里是张跨国黑金卡,密码是你生日倒过来念,关联账户躺着五个亿;旁边是牛皮纸袋,装着十数家世界五百强的股权证书,足够让你从出生就站在金字塔尖,不必尝生活的泥泞。
选这条路,你会成为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平平安安,度过此生,不必像你的父亲,和无数叔叔、阿姨一般,刀口舔血,于暗中前行。
右边,则是另一条更加艰险可怖的道路。若你想成为顾谋远或沈鱼溪(我们)一样的猎鬼人。那就大胆来吧,里面有成为一个猎鬼人所需要的一切。
顾山,我们不是在逼你选或。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年在产房外攥着你小脚丫时,我们就信你能踩稳自己的人生。若选富足,愿你平平安安长大,一生无病无灾就是福,这也是每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唯一心愿;若选猎鬼,别怕受伤,你从小摔的每块淤青,都在教你比常人更坚韧。
无论你推开哪扇门,这竹箱里的东西永远属于你。更重要的是——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永远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哪怕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一直默默在背后看着你。
因为你是顾山啊。是我们愿意命护着长大的,最珍贵的孩子。
永远爱你的
爸爸 妈妈
(信纸边缘,用铅笔草草画着穿道袍的小人和掉着泪珠的大人,中间歪歪扭扭写着顾山超厉害)
……
……
读完了信,不知不觉间,顾山发现,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
那一刻的感情,是恨,还是其他呢。他不知道。
明明知道家中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顾谋远和沈鱼溪还是毅然决然,主动请缨了那场不可能平息的灵异事件。
就因为他是最厉害的猎鬼人,这种狗屁虚名?
还特意告诉罗校长,哪怕自己失踪十八年,也不允许未央高中的人去寻找他当初放在孤儿院中的孩子?
这缺席了十八年的信,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把这十八年的遗憾一笔带过了?
如果有一对猎鬼人父母,那他的人生就会完全改变。
不需要吃这么多苦,不需要这么多次被疯癫到极点的厉鬼逼到绝路。
要不是夏塔还在陪伴着他,要不是夏塔留下的许愿机,他在林云舟事件中,就已经死了。
一句对不起,就这么算是过去了。
很廉价,真的很廉价。
顾山真的很想问问顾谋远,当初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顾谋远和沈鱼溪大概早就死了,这世上唯一可能了解顾谋远想法的陈红,也刚死不久。
一腔的恨怒,也没了指摘的对象。
这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迷。或许,当有一天顾山死后,去了下面那个世界,才能当面指责顾谋远。
办公室中的罗校长和杨天,还在等候着他做出最终抉择。
“那么,顾山,这两条路,你究竟会怎么选?”
顾山慢慢抬起了头:
“在鬼园路,我好像已经做过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