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榕定的位置,是这家戏园子最好的包厢。
在正对着戏台,最高处的中央。
他们坐在这里,能一边吃饭喝茶,一边将整个戏台一览无余。而下头的人,抬眼却看不见他们。
贵人不露相,就是如此。
帷幕拉开,角色们纷纷登场。
这场戏,唱的是北宋年间,大辽萧太后带兵,大举南下,入侵大宋。杨老令公和诸子皆战死沙场的情况下,佘太君拄着龙头拐杖,带领家中的一众寡妇和女儿们,抗击辽兵。
一场戏看得魏芷激情澎湃,连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直到大幕重新落下,她们上了马车回府,她还是意犹未尽,握住林青榕的手,摇晃个不停。
“三嫂,什么时候咱们再出来看一次,好不好?”
“怎么,看上瘾了?”林青榕笑问。
魏芷长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我这样身份的女子,从小念过书,识过字的,定然比普通民间妇人,要多一分见识和眼界。可没想到,民间的戏曲,竟这样精彩!”
“哦?王府没有请过戏班子吗?”
“那不一样!每年春秋两次祭祀,的确会请伶人来奏乐唱曲,演绎剧目。但那都是歌功颂德用的,唱的都是尧舜禹汤,天下太平,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林青榕笑道:“王府都是贵人,自然是听雅乐的。戏园子里的那些,上不得台面,恐怕污了你们这些贵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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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言语调侃,魏芷却浑不在意,依旧十分激动,挥舞着手臂,眼睛发亮。
“这戏可比那些雅乐班子,要有意思多了!念白虽说粗鄙,但唱词十分讲究,无论是韵脚,用典,都是十分雅致!想来是有高人操刀,写出来的!不知这人是谁,若是有机会,一定要与他畅谈一番!”
林青榕知道她喜好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笑着说道:“你若是喜好这个,也写出一部来,指不定比这个还好呢!”
魏芷却是摇摇头,稍显失落。
“我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像台上的故事,我连听都没听过!自小跟着夫子,学的是四书五经,待大了一些,就聘请女教习,教我们女德女戒!这杨门女将的故事,我竟从未听过,也未在史书上见过!等我回去,一定要重新查看史册,这样的好故事,我竟今日才知道,真是……”
林青榕怕她在史书上找不到,会觉失落,于是,提前给她打预防针。
“史书上不见得有,但民间有这样的故事,想来不是空穴来风。当然了,这只是戏,里面插科打诨,甚至佘太君敢拿着龙头拐杖,当着皇帝的面,棒打奸臣,这样的事,只是民间臆想罢了。大部分人,也都是看个热闹,不见得是当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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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魏芷却接受良好。
“臆想也罢,真实也罢。你看看场中那么多人,都连连叫好,说明这些人物就是好的!想那穆桂英,五十八岁,还披挂上阵,统领三军!那杨排风,人称杨八妹,挥舞着一根烧火棍子,都能上阵杀敌!与她们相比,我竟每日在家中神思倦怠,无所事事,想想我真是……真是个废物!”
魏芷脸上愤恨,竟然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上了!
林青榕赶紧安慰她:“你急什么?你也说了,穆桂英五十八挂帅,你刚多大,还不到十八!到五十八岁,还有四十余年。这四十年,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只要你想,指不定也能干一番事业来,说不准待你五十八的时候,也能像杨排风那样,替父王出征呢!”
林青榕笑着拍拍她的手,“到时候我和你三哥都六十了,垂垂老矣,就指望三妹妹斩将夺旗,护我们周全了!”
魏芷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钻到林青榕怀里。
“三嫂,你又笑话我……”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兴高采烈,回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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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自然是将外头带回来的一些新鲜玩意儿,给各房送去。
昭王那里,是林青榕亲自送去的。
然而全福却将她拦在门外。
“三夫人,王爷正忙着政事,不能见您。您且回去,得空再来。”
林青榕便将一坛酒递给全福,“这酒后劲大,容易上头,父王喝的时候,您在一旁劝着点儿,莫要让他贪杯。”
“三夫人孝心,老奴知道了。”
林青榕也不多耽搁,送了酒,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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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福捧着酒坛,进了宁晖堂中。
昭王独自坐在书案之后,正执笔写着什么。
“老三媳妇今日出府了?”
“是呢,三夫人还给您带了好酒回来。”
“呵呵,她惯会卖乖!一坛酒而已,装个孝顺贤良的名儿!”
全福笑道:“王爷这话说的,三夫人对您的孝心,可不像是装的。刚还提醒老奴,叫老奴劝着您,莫要贪杯,身体要紧!”
昭王搁下笔,长叹一声:“若是说她不孝吧,她还次次都想着。说她孝顺吧,又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全福上前,递上一个手巾,昭王擦了手,撂在一边。
“王爷这字是越来越好了!唐代颜真卿笔力雄浑,有力透纸背一说!我看他与王爷比,也差上三分!”
这马屁拍的,让昭王心花怒放。
“你这奴才,怎么跟老三媳妇学坏了,也这般油嘴滑舌起来!”
全福将手巾拿出去,将那坛子酒捧进来,放在昭王面前。
“王爷这话说的,老奴着实委屈。虽然老奴没念过什么书,但跟着王爷几十年,也算是见过不少名家名作,不会写,可眼力还是有的!在我看来,王爷的字,就是比颜真卿的,还要好!”
昭王大笑,“既如此,就将这字装裱了,挂在……”
他思索片刻,叹了口气,“王妃偏殿的佛堂,是不是还没有楹联?”
全福这样的人精,如何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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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王妃当着众人的面,不给昭王脸面。
昭王虽然生气,但回来之后,长吁短叹,心中不虞。
又听闻王妃头痛发作,心中隐隐担忧。
可终究碍于面子,就是不愿前去探望。
全福见昭王如此说,马上接话道:“日月光华,旦兮复兮。这两句话,乃大光明也!正适合挂在佛堂呢!”
昭王点点头,余下之事,全福自会操心。
“王爷,晚膳可要招谁来陪侍?薛姨娘,还是……”
昭王看着桌上的酒坛,叹道:“不知道老三此行是否顺利……”
“三爷勇猛无双,武艺卓绝,自然是胜利归来。”
昭王点点头,“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这做父亲的,何尝不是如此?既如此,就去兰轩吧。这是她儿媳送来的酒,这份孝心,也让她一同领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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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吃多了,林青榕就没怎么用晚膳。
她坐在灯下,怀中抱着猫儿,若有所思。
樱桃坐在炕桌的另一侧,正在裁剪衣裳。
林青榕突然开口,喃喃自语一般:“你说,魏渊会平平安安地回来么?”
樱桃愣住,停下手中的剪刀,奇道:“三爷不是带兵操练去了,又没有什么危险,怎么会不平安呢?”
林青榕瞬间回神,这才意识到,刚刚竟然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魏渊剿匪一事,是秘密进行,并没有公开说明。
但她算是知道内幕的人之一。
因此,心中总归是有些七上八下。
原着中,魏渊受伤倒是不重,只是一支流矢,擦着手臂过去而已。
但因箭头上涂了剧毒,他中毒后缠绵病榻,竟然整整一年,身体才恢复如初。
这期间,林青榕衣不解带地照顾,却换来一年后,上头恩赐下来的几个妙龄侍妾。
想到此,林青榕心烦意乱。
“管他呢!爱死不死,爱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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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见她又在自言自语,忍不住笑道:“夫人若是闲得慌,我教夫人刺绣如何?您不是要做个荷包给三爷吗?”
“谁要给他做!”林青榕见石榴已经端了线筐进来,这两个丫鬟,从来不让自己闲着!
显得她好像是个白吃饭的似的!
林青榕拿起绣撑,挑拣着丝线,嘴上依旧碎碎念,“就算做,我也是要给自己做!所谓艺不压身,反正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他!”
樱桃石榴相视一笑,“好好好,不管是为了谁,您要是能学会,老夫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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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渊骑马到了玄武门外,刘煜已经清点人马,在此等候。
玄武门在涿州城北,北面过了燕山,就是狄人的地方。因此,大门常年由靖北军把守,不许平民出入。
普通百姓,若想进出涿郡,只能走东西南,三座城门。
此刻,一队年轻兵士,皆换了常服,扮成百姓模样,严阵以待。
刘煜跑过来,拱手行礼后,十分激动地摩拳擦掌:“三哥,何时出发?”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不多时,就见一辆马车,从城中驶来。到了城门口,小武掀开门帘,将里头那人拽出来。
那人手脚皆是镣铐,浑身脏污,头上还套着一块黑布。
小武将黑布摘下来,那人马上闭上眼睛,捂着脸,似乎不太适应刺目地光亮。
好一会儿,他终于能看清眼前之人,马上浑身哆嗦起来。
“该招的我都招了!吴二只是带我们进城,并未告知谁是内应!军爷,我是真不知道啊……”
他说着,就要跪下,却被刘煜拎着后脖领子,不让他跪。
魏渊面色沉沉,从腰间取出一枚蜡丸,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人脸色大惊,“这,这是吴二的东西,他宝贝得很!我们以为里头藏了金锭,可是后来却不知去向……”
魏渊冷笑:“如今在我手中,你可知道,吴二将他藏在哪儿吗?”
那人看着魏渊,明明头顶一轮红日,可他却感觉遍体生寒。
这个玄色衣裳的冷面男子,虽然不知他的身份,但那两日的折磨,让他此生难忘,不敢回想。
此刻,这人依旧冷着脸,一身肃杀之气,举着这枚蜡丸,步步紧逼。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如果不是刘煜拎着他,恐怕早已瘫软倒地!
魏渊捏着蜡丸,如阎罗在世,语气森然:“我将吴二身体切了一百零八块,终于从他的肠子里,取出这枚蜡丸,这里头就是内应给他传递的消息。可惜吴二已死,消息不畅,现如今,由你传递,你看如何?”
那人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热流竟然顺着裤裆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