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指挥所深藏于天然岩洞腹地,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正缓慢窒息的肺叶。岩壁渗出冰冷彻骨的湿气,与设备散发的过度热量混合,凝成一层薄薄的、令人皮肤黏腻的绝望水雾。寥寥几台照明设备如垂死者的呼吸,忽明忽灭,将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投在嶙峋洞壁上,如潜伏的恶兽,随时会扑噬而下。空气中饱和着铁锈般的血腥、能量过载的焦臭,以及一种更阴险的、无声渗透的毒质——“不信任”。它扼住喉咙,侵蚀着最后一点并肩作战的默契。
红绸如一尊冰冷雕像,矗立在由几块便携屏幕拼凑的指挥台前。杂乱跳跃的数据流在她脸上投下飞快变幻的光影,远处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震动,都让她的身影连同光线一起危险地战栗,像一艘在雷暴中即将折断主桅的孤舟。她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出,依旧维持着那种剥离情感的、机械般的冷静,一条条指令如预设程序般吐出,勉强维系着这个在内外夹击下濒临崩溃的系统。
然而,若有心人足够敏锐,便能从那冰冷声线底部分辨出一丝极不谐调的杂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内部,某个关键齿轮出现了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b7区火力点,放弃现有阵地,后撤二十米,依托第二岩柱建立新防线。”
命令在纸面上似乎能自圆其说,但那个区域是铁砧刚带领敢死队用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从清理者獠牙下硬生生撕回来的。此刻撤退,不仅将牺牲者的血白白泼洒,更会将整个防线的侧翼毫无遮掩地暴露给敌人,如将柔软的咽喉送到对方刀下。
“看守‘静默室’的守卫,立刻分出一半人手,紧急支援东侧第三屏障节点。”
“静默室”——这个代号如一个禁忌的开关,让几名正全力维持系统运转的技术员猛地抬起头,交换着惊惧的眼神。那里沉睡着顾夜寒的躯壳与那颗冰封的机械心,是“摇篮”残存意志的象征与火种,是绝不容有失的最后堡垒。
“医官,”红绸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没有回头,“停止你手头所有工作,带领整个医疗组,立刻前往外围,全面检测能量感应矩阵的稳定性。”
医官骤然僵住,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神经在重压下出现了幻觉。外面炮火连天,伤员哀嚎着被源源不断抬下,每一秒都有生命在流逝。在这种时刻,将他这个首席医官、连同所有核心医疗力量,调离救死扶伤的第一线,去执行一项低级技术员就能胜任、且对当前战局毫无即时帮助的任务?
这些指令,单独看去,或许都能被“战术需求”这块遮羞布勉强掩盖。但当它们被串联起来,置于这岌岌可危、生死一线的战局放大镜下审视时,一种无法忽视的矛盾感与精心算计的刻意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仿佛那位执棋者,她的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的攻守胜负,而是在……有条不紊地移开那些忠诚的“棋子”,为她真正的、隐藏在棋盘之下的私人目标,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一直对红绸抱有最深疑虑的几个人——医官,以及虽然身上绷带渗血、但眼神依旧如淬火刀锋般锐利的铁砧——在指挥所光线最晦暗的角落,视线极其短暂地碰撞。
没有言语,没有点头。仅通过瞳孔瞬间的收缩,与紧绷下颌肌肉的细微抽动,便完成了信息的无声传递与最坏预感的相互印证。
他们都清晰地捕捉到了红绸身上那个更为隐蔽、也更令人脊背发凉的转变。
她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如捕猎的鹰隼般牢牢锁定在全局战况图上。现在,她的视线变得异常频繁,频繁到几乎失却了指挥官应有的沉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焦灼,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指挥所最深处——那条被幽暗吞噬的、通往“静默室”的狭窄通道。那眼神,早已洗尽了之前的犹疑与权衡,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如同饿狼盯上猎物般的……决绝贪婪。
那不再是守护者审视重要遗产的眼神。那是一个在无尽沙漠中濒临渴死、终于窥见水源的旅人,眼中燃烧的、对救命之水的疯狂占有欲。那液氮罐中的机械心,那维生舱内的沉寂躯壳,在她眼中,似乎已不再是同伴的牺牲或未来的希望,而是化作了某种她必须攫取、关乎她自身存在与野心的 “钥匙”,或是……“养料”。
空气中,那根维系着最后秩序与团队存续、名为 “信任”的弦,早已被拉扯到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红绸那看似合理却暗藏蹊跷的指令,每一次她投向密室那近乎灼热、充满占有欲的一瞥,都像是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在那根已不堪重负的弦上,用尽全力地狠狠拧紧一圈。
发出濒临断裂的、刺穿灵魂的尖鸣。
一种粘稠如沥青的、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在指挥所内弥漫、发酵,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只剩下设备过载的低沉哀鸣,以及通讯器中断续传来的、夹杂绝望静电噪音的前线嘶吼与永不间断的、为这场内部叛变敲响丧钟的爆炸声。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某种腐坏的东西,正在这绝望的温床与猜忌的毒液中,加速滋生、膨胀,即将撑破这脆弱的表象,破土而出。
而那些最先嗅到这死亡气息的人,指节已在袖管深处捏得失去血色,死死扣住了隐藏的武器扳机;或是将浸透冷汗的指尖,无声地、决绝地悬停在那代表最终警告的猩红按钮之上,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断裂瞬间。
弦,已绷至极致。
断裂,只在瞬息之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