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珏一开口,薛淼便立时明白了他的厉害。他作为异国使臣,客居宫中,但对自己这个大梁武安王的行踪却能了如指掌,比他的政敌们还清楚,足以令人生畏。
“跟踪我?” 薛淼淡笑着落座,却并未表露出惧色或是猜忌,而是接口言道:“也不重要了,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你想做什么,不妨直言吧。”
呼延珏心道一声痛快,摇头笑道:“无他,只是想助王爷尔。”
这回笑出声的换成了薛淼,他眉眼一挑,打量着呼延珏试探道:“你要助我?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难道你不知道,我可是亲手杀了你兄长的仇敌。”
茶盏早已摆在了薛淼面前,可他动也未动。
呼延珏心知薛淼心有芥蒂,不会轻易信任他,故举了自己面前茶盏饮了一口,哼笑一声,反口问道:“所以,王爷是需要我专门道谢吗?”
薛淼被这狂悖之言震了一震,呼延珏接口道:“没什么可惊讶的,我也是杀你父亲与兄弟的仇敌,可你似乎,也没有要对我复仇的念头吧?我想我们的处境类似,不如先合力除掉我们共同的敌人,再论其他,王爷以为如何?”
从此言推论,呼延珏应当对薛淼的身份有所了解了,凭他的本事,这已经不能够叫薛淼震惊了。
“共同的敌人,摄政王?据我所知,圣王殿下自入朝以来,一应起居,都是摄政王安排的。你二人把酒言欢,亲密无间,怎么这会儿,他又成了你的敌人吗?”
呼延珏缓缓搁下茶盏,对薛淼的话不以为意,
“要论酒品,摄政王的确很好,但他想做大梁的君主,这很不好。我向来主张和平,更深知此时我西夜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太后与我所求相同,我自然,更希望太后继续临朝摄政。”
薛淼接口追问,“摄政王也是主和一派,怎么圣王殿下,不信他?”
呼延珏双手撑案,神情松快,笑望着薛淼道:“既然打算通力合作,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摄政王与我西夜早有私联,三年前便有意借我西夜兵势,献城于西夜,以此逼宫,令太后与幼帝退位于他。”
薛淼也笑着回望,反问道:“那西夜可得大梁城池,难道不好?”
呼延珏摇了摇头,解释道:“王爷驻守赢州城,应当知晓赢州地形,西夜地势高耸,若要攻赢州需越山而行,兵将难调,更不必说到了冬日,风雪一起,山路难行,即便我们攻下赢州,只怕过后的补给也会面临极大的困难。而大梁占尽地利,只消补足兵员,夺回赢州并非难事。”
薛淼略一沉吟,细思下来,呼延珏所言不错,赢州对西夜来说,的确是攻守皆难,除非能将邻近的雷州鹤州一同攻下以作呼应,否则大梁整兵争夺,的确对西夜是极大不利。
“王爷当时苦战,不就是因为摄政王完全切断了援兵和补给,令赢州成为了一座孤城,即便如此,我西夜也未能如愿攻下赢州。王爷还以为,摄政王是真心向我西夜献城吗?比起这样阴险狡诈之人,太后临朝,自然对我西夜更好。”
无论呼延珏目的为何,他这一番话都说得无懈可击,足够坦诚,叫薛淼原本忐忑的心复又坚定下来,“圣王殿下既然如此坦诚,那我也愿意合作。殿下打算如何做,便请直言吧。”
“我得到消息,摄政王将会在今夜宫变,请王爷备好兵马,随我入宫勤王。”
“今夜?”
薛淼虽作了准备,却实在不敢信摄政王有宫变之心,且今夜起兵,那他此刻便要做出决定,实在太过仓促。
呼延倒是冷静,点头答道:“不错,今夜。宜阳公主一死,摄政王已经坐不住了,要替心爱的妹妹报仇。今晨麟德殿对峙,若非护国公主动回护,只怕被关押起来的,便是王爷您了。”
薛淼眉目乍然冷厉,“摄政王认为是我杀了宜阳?”
呼延轻笑解释,“劫掠宜阳的刺客皆是属于摄政王管辖的皇家暗卫,论理并不会杀害宜阳,可宜阳却死了,刺客也都死了,只有一名暗卫逃走不知去向,而这一名暗卫,曾在先武安王军中效力过,有此为证,摄政王必然会怀疑到王爷身上。”
合理的推测,且自己与摄政王本就是不对付的政敌,在摄政王眼里,只怕早已定案,可呼延珏的话听起来,却仿佛很是笃定,宜阳的死,与他薛淼无关。
“那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呼延珏笑意更浓,“我自然知道,因为,人是我杀的。”
不出所料,薛淼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心想这位主张和平的圣王殿下,再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他都不会觉得惊奇了。
“他刺杀太后与陛下,这是谋反大罪,即便成功,也会遭后世唾骂,甚至遭群臣诘问,逼其退位。宜阳死了,他再伤心,也不至于疯了。”
呼延珏为自己再斟一盏茶,叹道:“他不是刚抓了公主殿下和护国公,说其身份作假,居心叵测潜伏入宫吗?你我会勤王,摄政王同样也会,届时只要把作乱之名推到小殿下与护国公身上,他反而成了平乱的有功之臣。而小殿下与护国公,则必死无疑。不仅是他们,任何不属摄政王党派之人都可以成为乱党。甚至王爷您,就是他眼里,最大的乱党。”
呼延珏那一双鹰隼般阴鸷的眼眸平素都在他温润如玉,笑意迎人的面孔上被藏得很好,到了此时此刻,凶光毕露,才叫人觉得脊背一凉,竟是深陷圈套,动弹不得。
“如何?武安王?大将军?足以信我了吗?”
天际忽得一阵惊雷轰鸣,显是大雨的前兆,留给薛淼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事实上,他也并无犹豫之意,毕竟那双鹰眼迫视而来的时候,他也从无半分避让。
“便是圣王殿下不来寻我,我也是有意调兵勤王的,只是有一个难处,如今夜色将近,我无法在宫门关闭之前集合兵马,更何况,若不抓摄政王逼宫现行,恐怕难以服众。然,若要率兵夜叩宫门,只怕即便是勤王,太后也容不下我了。”
呼延珏摇头笑道:“事急从权,太后若无这等容人之量,这皇位,我看不如让给王爷。”
呼延珏此言实在是太过狂悖,却正中薛淼心怀,若是太后不肯原宥,他为自保,必定会拼死一搏。
可,那是阿鹰的亲姐姐。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难道,还要叫她再失去一个吗?
“武安王府世代忠良,到我这里,不仅要夜叩宫门,还要我谋权篡位不成?”
呼延珏本意只是想激薛淼起兵,并无意助大梁改朝换代。
他在战场见识过薛淼的野心与手段,智谋心计,排兵布阵几乎没有短处,若叫这样一个人登上帝位,只怕才会是西夜的大敌。
他最好永远是大梁的忠臣,受制于一个懦弱的君王和一群各怀鬼胎的同僚。
“此为大梁内政,一切皆在王爷一念之间。宫门之事,王爷也不必忧心,届时内宫一乱,我会为王爷打开青霄门。”
虽说呼延珏说出什么都不会再叫薛淼觉得惊讶,可他仍是难以想象,究竟这位异族圣王在大梁的浪涌之中还能搅动到何等地步。
“据我所知,圣王殿下身边随从不过十几人,拿得下青霄门吗?”
呼延珏饮尽盏中最后一口茶,挑眉一笑,琥珀色的眼睛此刻锋芒锐气,满是难耐的兴奋气盛,“放心,若做不到一骑当千,那还不够资格到我身边来侍奉。”
薛淼此时方才端起自己面前那盏久未动的清茶,搁了许久,早已不复先前温热,可薛淼仍是一口饮尽,似是出征前的立誓一般,郑重答道:“那我即刻整军,恭候殿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