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遮月,天地昏黑,廖鹰是走惯了夜路,从来没有怕过黑的人,可此刻风雨飘摇,她除了手里那盏照明的提灯,愣是抓不住一点光。
她在凄风苦雨里,在崎岖泥泞的山路走着,走得鞋袜皆湿透,走得鬓发散乱,却一步不停,借着自己手中这唯一一点光,朝着自己要去的地方,要寻的人走去。
黑夜之中,方向似乎也变得不清晰,廖鹰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能不能找到傅溦,一双脚仿佛悬在崖边,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可远远的,她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在雨里蜷缩着,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犬,廖鹰长舒了一口气,莫名觉得脚步终于能踩实了。
“傅溦。”
廖鹰的声音穿过夜风,穿过雨帘,与山间回音相撞,传得极远极远。
那团白影乍然从低到高,从近到远,山路难行,风雨交加,可他走得急如风火,仿佛他在黑夜与风雨之中的漫长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声呼唤,就是为了这一束遥遥的灯火。
“修建的山路已经被冲毁了,你怎么上来的?”
傅溦脑袋一低,钻进廖鹰的伞里,不由分说得,一把抱紧了她,两个人都湿漉漉的,却贴得极近,近到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铿锵作响,全然压过呼啸的风雨,只能听到彼此的心。
“我从后山小路上来的。” 廖鹰眼眶一酸,竟想落下泪来,哽咽着将脑袋埋在傅溦肩上,不再抬头。
“后山险峻,又是夜中大雨,你太冒险了!”
傅溦好像从未这般焦急失控过,搂紧廖鹰的手臂都在发抖。
那条小路又陡又窄,险之又险,他清楚得很,莫说是黑夜,莫说是大雨之时,便是平日里行走,都常有不慎坠落的百姓,早被官府明令禁止行走。
可廖鹰,硬生生淌过那条路,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一时又是爱意难忍,一时又是不住后怕,偏着脑袋,用脸颊一下一下蹭着廖鹰的发丝,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廖鹰伏在傅溦肩头,闷声说话,听起来竟有几分委屈,“可是我担心你,我一定要见到你。”
傅溦难以描述此刻的心境,他的情爱长久沉寂着,便是偶尔起伏起来,也能够很快被克制住,重归于平静。
可在这山雨之下,他的情也似山下翻腾的江水一般浪涌不息,疯长出一些不知天地的失神忘情来。
他松开了环抱廖鹰的手,与她分开一段距离,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似乎是风冷雨急,他又穿得实在单薄,唇齿止不住打颤,可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再清楚不过,“阿鹰,我倾慕你。”
夜色这样沉,黑得近乎不见五指,傅溦眼中的光采却熠熠生辉,引得廖鹰越望越深,情难自禁,松了伞的手勾住了傅溦的脖颈,将他拉近,迎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傅溦本能闭了眼,将自己的唇奉了上去,只是一滴雨随风飞来,落在了傅溦鼻尖,这瞬间的冰凉似乎唤回了他纵情爱河的神智,抬手挡在了两唇之间。
“不行,你仍是,武安王的妻子,不该与我这样亲近。”
傅溦口里说着拒绝的话,眼睛却深深望着廖鹰,半分不移,满心情动都化作了眸中柔光,直叫廖鹰更急切起来,“不是这样的,这个我可以解释。”
廖鹰以为,他又要回避她了,不由着急地拉住傅溦,开口挽留。
傅溦握住了廖鹰的手,侧脸蹭了蹭,笑着安抚她道:“我不会走,我说过了,不论你选择谁,我对你的心,都不会改变。”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方水闸处,有一座小亭,我们可以在那里避雨歇息,来。”
傅溦手一拉,叫廖鹰正站在了伞中间,为她撑着伞,二人行至他所说的那个小亭之中。
雨声淅淅,山风细细,似乎永远是这样,你毫无准备时定然是大雨倾盆,非砸你个措手不及,但当你找到了一个避雨之地的,这雨便会渐小渐停。
傅溦似是受了寒气,咳了两声,嗓子沙哑,廖鹰还未问他是否不适,便被他按住肩膀,叫她坐了回去。
“不要紧,你说你的。”
廖鹰点了点头,斟酌着开了口,“关于武安王,很多事还悬而未决,为了保护他,我目前什么都不能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必然把始末原委告诉你。我只能向你坦白,我与他虽然完婚,却并非夫妻,我对他,也非男女之情。”
与傅溦所料不差,得到了廖鹰的答复,他心中那股不安也终于归于平静。
“好,那我等你。等这一切尘埃落定,等你愿意告诉我这一切,等你,做选择的那一天。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再亲近。因为在别人眼里,你是武安王的妻子,同我亲近,会惹来别人闲话的。”
傅溦言及此,一直握住廖鹰肩膀的手也缓缓松开,“我是不在乎什么名声清誉,可我不想你。。。”
廖鹰骤然抬手按住傅溦的手,不许他松开,“我也不在乎。”
傅溦笑着摇头,“那你三年前被薛焱退婚,远走西夜,不也是因为受人议论,才定要离开吗?”
“才不是。” 廖鹰厉声反驳,“我一是因为家国危矣,实在无法作壁上观,二是挂念母亲,想等战事结束去边境再寻一寻她的踪迹。三是,三是。。。我被你拒绝,心灰意冷,不想再见你了。”
廖鹰的声音愈来愈低,按住傅溦腕上的手也微微发起抖来。“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你想怎么惩罚我,我都能接受,除了,不再见我。”
廖鹰也摇了摇头,抬眼定定望向傅溦,“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倾慕我的?是在知道我死在西夜之后吗?”
是后悔吗?还是愧疚呢?
她分明知道他不会说谎,她分明知道若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那她期盼多年的,他的坦诚,他的倾慕,就都不会被接受了。
可她还是,一定要问。
“不是,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见到你时的感受,一直如此,可我之前不明白,这是倾慕。”
傅溦的话几乎把廖鹰绕了进去,她沉默半晌,思索着,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三年前,我们在鹤州的山洞里,我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就是倾慕我的,但是你拒绝了我,因为你不明白?”
傅溦仍是摇头,“我没有拒绝你,我装睡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
廖鹰复沉默不语,片刻后无奈叹道:“我还是不明白。”
傅溦轻吐了一口气,将手覆在廖鹰温热的手背上,和着渐息的雨声,娓娓道来。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跟你说过,我自生下来便有隐疾,听不明白别人话中的意思,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思。小时候病得更重些,三岁上还不会说话,旁人启蒙的年纪,我只会自己蜷在角落里摆弄九连环,请了上京的神医来看,说我是天生的呆病,治不好,也没法子治,只能好生养着教着,兴许未来会慢慢懂些人话。”
“我爹一听,便对我死心了,一心扑在教养大哥身上。我娘不死心,带着我四处求医,怕我爹责斥我,就把我带到了外公外婆家养着。可能是所谓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居然慢慢长得,像一个寻常小儿了,虽说看起来还是怪得很,但至少可以和旁人有来有回地言谈了。
傅溦从未向廖鹰说过这些,是以廖鹰也一向以为,他的孤僻只是性情如此,不曾想过是因病痛所致。
“若是大哥没有早亡,我可以一直待在外公外婆家里,也许我真的会被我娘教成一个知情识趣的寻常小儿,可是大哥殉国后,我爹又把国公府的命脉传承全部寄托到了我身上,那些骑射本事,都是他逼着我学出来的。他越逼我,我越不爱学,因此常常受罚,我娘劝不住,日日伤心,没多久便郁郁而终。没了我娘教导,我的心智也就更失常了。”
傅溦说得云淡风轻,廖鹰却听得阵阵心惊,不由攥紧了傅溦的手,似乎是想给他一些安抚,可傅溦只是笑笑,轻轻捏了捏廖鹰的手指,反而安抚她起来。
“没事,至少学了骑射,我可以拿来保护你,还是很有用的。我在大了些之后,又去找那个神医看过一次,他说我能恢复如此,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我缺失的那些,大抵一辈子不能恢复如常了。他还劝我,不要娶妻生子,因为这隐疾会代代相传,我的子嗣,只会比我的病症更重。我也这样想,这病就到我这里为止吧,生老病死,都不要再拖累别人。”
傅溦这话虽说得平静,可在廖鹰听来却是十足的灰心丧气之语,故而急切陈情,反问道:“所以是因为这个?你不想拖累我,所以总是避开我?我不在乎的,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在意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