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谷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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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生百谷
民国三十三年,北平。谷雨前夜,雨脚如麻,细而长,像谁把春蚕茧抽成丝,一丝一丝垂下天幕。阜成门内,梅雪扇庄后院,忍冬撑一把油纸伞,伞面绘金银花,雨点落上,花蕊微陷,又倏地弹起。她脚边,一排青花瓷盆,盆内芍药、牡丹、忍冬藤,俱被雨水洗得发亮,叶背脉络清晰,像婴儿腕上淡青血管。老铜锤蹲在花架下,用铜铲掘土,土中埋一只木匣——长尺半,宽一柞,内衬铅皮,盛十二瓶盘尼西林、一册《春季政治攻势提纲》、一卷忍冬毒分子式油纸。木匣外,裹两层油布,再覆细花泥,栽一株牡丹,花蒂系红丝线,像谁给春天系上最后一颗扣子。
二 绿牡丹
初绽,瓣薄如蝉翼,雨光一映,透出淡绿纹——那是交通队新暗号:花绿,意为今夜走谷雨辞。线自西直门始,经高梁桥、海淀镇、温泉村,越红山口,至平西根据地,全程九十里的花径,每十里设一驿,驿前挂白纱灯笼,外绘绿叶,内点红烛,远看像谁把月亮包进牡丹。忍冬提灯出巷,灯柄刻二字,雨线斜织,灯纱不湿,烛火晃,投她影于墙,影比人先动,像一条无声的黑犬,紧随不舍。
三 花渡一·高梁桥
高梁桥残亭,阶石苔青。亭柱绑白纱灯,灯底悬铜铃,铃舌系拉火索,索连亭基炸药。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回身对忍冬低语:桥下埋三斤tNt,铃落火起,专堵追兵。忍冬颔首,把花盆放亭栏,花蒂红丝轻颤,像谁在心口系一根细线,稍一扯,便疼。她抬眼,雨幕里,赵阎青穿灰呢巡长服,领两名伪警巡至桥畔,电筒光劈开雨丝,照见花,却照不见花下泥。赵阎青抬手,让电筒光斜掠,假意喝问:谁的花?宵禁不知?忍冬迎上,递去一只空火柴盒,盒侧用针刺字,内藏一张小纸:城门缓闭,借道一刻。赵阎青会意,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挥手放行,电筒光却有意照向桥栏,像谁把黑夜轻轻拨开一道缝。
四 花渡二·海淀镇
海淀镇火神庙,庙门半阖,雨檐滴水,如更漏。忍冬提灯入殿,灯影映神像,火神面目赤红,雨夜看,反带三分慈悲。供桌上,一排陶钵,钵内插柳枝,枝上系白纱条,条写二字,像谁给春天写最后一封情书。沈墨生穿青布长衫,戴圆框镜,正俯身调油墨,墨香混雨气,冷而清。他把一张《平民日报》铺案上,头版空白处,用铅笔写密电:今夜子正,花渡全线引爆,牵制敌,护药品西去。忍冬把花盆放供桌,花蒂红丝垂下,像一截断脉。沈墨生抬眼,目光掠过她左袖——那里有一道新裂,布丝外翻,带雨色,像谁用指甲划破夜皮。他低声道:顾燕笙的别动队已至温泉村,带狙击枪,见花绿,即射杀。忍冬点头,把灯柄二字抠下,灯纱翻转,绿叶朝里,白纱朝外,烛火透白,像谁把月亮翻了个面,亮而不暖。
五 花渡三·温泉村
温泉村,地气暖,雨未落地,先化雾。雾裹村道,像谁把牛奶倒进黑夜。忍冬提白纱灯,灯影在雾里晕开,只照见脚前三步。村南老井,井台覆青苔,井壁结水珠,像谁把春天挂墙上。井栏绑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井柄,一转即爆。小梅子抱铜壳座钟,钟面停于子正,钟摆被布条缠死,像谁把时间扼住喉咙。她低背口诀:左三右七,遇蛙跳,折西。口诀指雾中花径,一步错,即坠井。雾深处,忽传一声,像谁踩断枯枝。忍冬吹灯,伏井台,耳贴地,雨声、脚步声、心跳声,混成一片。脚步声近,雾中显一白影,高而瘦,肩背长物,是狙击枪。白影停步,抬手,枪管探出雾,像谁把黑夜戳了个洞。忍冬屏息,摸出掌心雷,枪柄空心,内藏忍冬毒火柴,她抠一根,划燃,火光一闪,照见白影面目——是顾燕笙,昔日玄霜司教官,今朝军统别动队队长,亦是沈墨生之师兄。火光灭,枪响,子弹擦耳而过,击碎井台青石,火星溅湿雾,像谁把星星摔碎。忍冬滚身,掷燃火柴于井索,索燃,铃落,一声,井台炸塌,雾被气浪撕开,白影隐去,像谁把黑夜重新缝上。
六 花渡四·红山口
红山口,关帝庙,庙前古松,松皮裂,像老人手。松枝挂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庙门,门开即爆。庙内,关帝像持青龙偃月,目赤,雨夜看,反带三分悲悯。供桌上,一排陶钵,钵内插柳枝,枝上系白纱条,条写二字,像谁给春天写最后一封情书。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回身对忍冬低语:庙后崖下,藏十二匹骡子,驮空箩,箩底垫花泥,外覆牡丹枝,像谁把春天背在背上。忍冬颔首,把花盆放供桌,花蒂红丝轻颤,像谁在心口系一根细线,稍一扯,便疼。她抬眼,雨幕里,松本千鹤穿中式长衫,领四名日军,持电筒,巡至庙前。电筒光劈开雨丝,照见花,却照不见花下泥。松本抬手,让电筒光斜掠,假意喝问:谁的花?宵禁不知?忍冬迎上,递去一只空火柴盒,盒侧用针刺字,内藏一张小纸:崖后路,借道一刻。松本会意,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挥手放行,电筒光却有意照向庙门,像谁把黑夜轻轻拨开一道缝。
七 花渡五·崖后路
崖后路,崖高百丈,路狭如线,左壁石,右壁空,下临深涧,雨雾起,涧底黑如墨。崖顶藏十二匹骡子,骡蹄包麻布,踩雪无声。骡背覆牡丹枝,枝上系白纱条,条写二字,像谁给春天写最后一封情书。忍冬牵骡,行崖线,一步一滑,雪被雨泡成冰,亮如镜,映她影,影比人先动,像一条无声的黑犬,紧随不舍。崖尽头,一断崖横亘,断处搭木桥,桥宽一柞,雨浸木,滑如鳗。老铜锤先过,回身伸杆,杆头系红丝,像谁把春天系在一根细线上。忍冬牵骡,踏桥,桥颤,雪落,像谁把黑夜抖了抖。至桥心,忽闻一声,木桥裂,雪屑飞,像谁把黑夜撕了道口子。老铜锤急回,杆头红丝一紧,把忍冬拽回崖,桥塌,坠入涧底,回声一声,像谁把春天摔碎。
八 花渡六·涧底
涧底,黑如墨,雨声空远,像谁把黑夜倒了个个儿。忍冬攀崖而下,手抓石缝,指节破,血珠滚出,瞬间冻成红豆。她脚触涧底,雪没膝,像踏进一床新絮。涧底藏一暗洞,洞口覆藤,藤上结冰凌,像谁把春天挂门上。洞内,交通队老队员已候,见忍冬,递上一只铜壳座钟,钟面停于子正,钟摆被布条缠死,像谁把时间扼住喉咙。座钟底,藏最后一份忍冬毒配方油纸,油纸卷成细卷,塞钟摆空心杆,外塞软木。忍冬把座钟揣进怀里,像揣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九 花渡七·平西
平西根据地,交通站大安峪,崖上崖下,雪灯七盏,七盏俱灭,只剩崖头一盏,白纱红灯,雨里晃,像谁把月亮拴在松梢。队长迎出,把山狸遗体抬上担架,覆党旗。众人脱帽,三鞠躬。忍冬把座钟放山狸胸前,上满发条,咔哒、咔哒声音清脆,像谁的心跳,在雪夜重新启动。队长低声说:谷雨辞,花信到;花信到,春来了。忍冬点头,把最后一只花盆放担架头,花蒂红丝轻颤,像谁在心口系一根细线,稍一扯,便疼。她抬眼,雨幕里,崖头雪灯晃,灯影映雪,竟呈淡粉,像谁把春天重新点亮。
十 尾声
雪住,云开,星子一粒一粒漏下来,像谁把黑夜戳了许多小洞。涧底,积水成镜,映星,星在脚底,像谁把银河搬了个家。忍冬捧水,洗脸上血,水寒,刺骨,却清,像谁把春天重新洗过。她起身,崖头雪灯依旧亮,白纱红灯,雨里晃,像谁把月亮重新拴在松梢。
她轻声说:
谷雨辞,花信到;花信到,春长存。
崖头雪灯晃,灯影映雪,竟呈淡粉,像谁把春天重新点亮。